宝琴、宝钗两人听了,也是一笑,倒是将前头的几分愁绪去了,因寒暄两句,便坐下来说话。
这两盆花儿,原是外头钟姨娘等送进来,与她赏玩的,当时是与药材、面料、首饰、顽器、话本等东西一并送进,做年节的礼儿一般。
是以,也不单单只有这两盆。只是前头的都散了众,因见宝钗宝琴匆忙搬进来,又是这么个情景,黛玉便使人告诉一声,重挑了两盆新鲜上等的花儿,送来以作装饰之用。
这会子,她却不提这些,只问了几句饮食起居的话,见着都还算妥当,方点了点头。
宝钗倒觉有趣,因笑道:“你今儿过来还罢了,只这说话的声口,断然不似旧年,可见这一二年竟也大有进益了。”
“不似旧年,怕是似三丫头罢!”黛玉含笑道:“若是旁人,我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你们都是知情善解的人,因此我也不隐瞒了今日过来,一则是我的,另一则,却是三丫头的。她现今帮衬着料理园中的事,只怕哪里怠慢了,你们也不好当面言语,方托我来问一问。”
如此一说,宝钗宝琴两人都有些喟叹:“她心思细密,待人着实殷切。我们原不过小住一阵,一应的东西也都有的,哪里又有什么怠慢的,倒是添了这些人口,多少总要劳累她并凤姐姐才是。”
“也是如今尚在孝中,唯恐有所不便罢了。”黛玉道:“旁个不提,我瞧着屋中摆设,便比旧日清冷了些。偏碍着礼数,也不好送顽器过来。”
宝琴原就哭了一场,再听这些话,心神触动,不由得偏过脸去,话里却犹自带出些哽咽之意:“只消有这个心,东西不东西的,又有什么打紧?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又少了这些个?只是心意难得。”
一行说罢,思及梅嘉鸿的种种,她由不得泪意涌上,眼前便是一阵晶莹模糊:
她这一段婚事,原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两人不曾见面,到底少女情思,也是百般迁就顾全过的。偏偏,却是一腔柔情付诸东流,回想起来,那梅嘉鸿却没有半点顾念自己的时候。便有一二处为她做的,也是不耐烦,甚至嘲讽过的。
他何曾有这个心?且还不如这些亲戚人家的姊妹,尚且看顾自己三分。
念及此处,宝琴先前四五分动摇,便去了一半。只这心刚硬了起来,反倒渐渐去了委屈之情,竟就收了泪,打叠起精神来,缓缓说些旁个事体。
宝钗、黛玉倒也乐见她如此,因陪着说了些旁的闲话,又将及旧日诗词等事,说着说着,彼此倒有些心热起来。
虽说宝钗万事安然自处,黛玉又是喜散不喜聚的,可这一二年,诸事繁杂且不提,又有似薛蟠入狱,贾母亡故等使人提心吊胆的事出来,不免缠绵出许多愁绪。如今说其旧日,念及头前青春欢喜的光景,自然也添了些眷眷不舍。
是以,黛玉叹了一声:“可惜咱们这诗社,竟就散了。”
那边宝钗已然道:“你们要有雅兴,赶明儿再聚一社,也没甚不能的。如今年节下的,原也不好起社,转年开春二月里,正好三妹妹他们也除孝了,天气又暖和,正可邀上一社。说不得还能把云儿,岫烟并两位李姑娘请来,岂不妥当?”
“这话很是。”黛玉想着诗社一件,原系探春偶尔动了雅兴,方凑出来的。明岁各人婚嫁,设若能邀上这一社,倒也是善始善终,尽情尽兴,因便点头道:“只恐你们未必能住着许久。”
宝琴笑道:“这却不必愁的,总这三四个月的光景是有的。纵然没有,咱们同在京中,尽情一会也不算什么。”
因此说定了事项。
黛玉又陪着闲坐一回,色色都留意着了,便起身辞去。顺道儿,她便往探春屋里走了一趟,将所见所闻提了两句,又并诗社这一件。
探春闻说,虽也有些感叹宝琴遭际,但见她们有这兴致,也不忍拂去。况且,她本也是个颇有诗情雅兴的人,当即许了事,又道:“这原是我起的头,到时候,自然我下帖子再请你们一回。”
黛玉一笑,因道:“这倒全凭你们争去,横竖我是能沾光的。”
说笑几句,她方辞了去。
探春将她送到外头,自己回转过来,便打叠了精神,着实列了个单子,预备后面与宝钗宝琴两人添补上去,也是尽了主人家的情谊。
翌日,她便将这个说与凤姐。
凤姐道:“这个很是。虽说她们姊妹也是惯熟了的,到底搬出去这一二年的光景,一应起居自然有所不便。咱们虽不好添补些顽器,一应用度却也须添补上。”
两人商议一回,便命丫鬟们打叠了东西,斟酌着数目,又添了几个粗实的婆子人等,一一描补妥当,竟送了过去。
倒是宝琴宝钗她们见着,着实推辞了一回,实在推脱不过,也只收下了一部分,旁的都退了回去:“原有些东西,我们尚未搬进来,方有些欠缺,这几日便搬进来的,原用不着这些。”
凤姐探春两人听说,方才作罢。
宝琴、宝钗两人又打叠起精神,各处稍作走动,也是尽一尽意思后,便自安然住下。
她们旧年便在园中久住过的,一应上下人等,也算熟悉,况且探春、黛玉等人也十分亲厚。因此,不过三五日,倒似旧年一般,起卧行动,针线顽笑,随时而定。
只少了贾母、王夫人做主,探春、宝玉、李纨等又有孝在身,不免稍有不足。幸而如今年节下的,一应的东西也布置起来,方添了些许光彩。
倒是贾赦院中,因贾母的孝方除了,又赶着年节,方添了几分热闹,只还是有限。那边东府,又比这边府里添了几分喜庆,却又更远了些。
因此,宝玉等人看来,一应年节事项,倒是与去岁差不离的。
第361章 春来
只是时光如梭,转眼便已是正月。因贾母的孝已除,虽则李纨几个尚有王夫人的孝未完,贾政也犹有三分念及亡者,并不曾大操大办。可一应外头须得应付的排场,却是不能免的。何况因元春之故,门楣又添了些光彩,攀附的人也络绎不绝,总要待客周全,才是道理。
是以,贾政只嘱咐宝玉等人安守母孝,不许饮宴吃酒做耍,旁的事倒也不能十分拦着,一概照旧而行便罢。幸而有个凤姐,因是叔母、姑母过世,早便除服了的,应酬往来也不违礼,她又言语慷慨,行事大方,素来是有章法的,交托出去,倒也妥帖。
只她这里忙乱,那边邢夫人瞧着,不免心中眼里更添了几分恼火,倒也寻了事来挑唆。谁知凤姐早有预备,又已是知道邢夫人的为人,纵有二三事不妥,她便拿着鸡毛当令箭,顺着邢夫人的话狠狠折腾一回。
下头的人夹在里头,反倒为难起来,或有几个有人情有亲戚的,都寻费婆子那边,很是告饶了一回。他们哭天抹泪的,痛陈艰难,又实是有些瓜葛的,引得费婆子也没了盛气,自己家去嘀咕:“只寻咱们的晦气作甚么?这些个事,又不是我挑唆着的。”
恰巧她兄弟家的孙女,小名儿月姐的来寻她的孙女说话,听见这话,倒是听住了步子听了两句,又想了一想,便拿话劝了费婆子几句:
“您老旧年说的话,竟不记得了?您老原在太太跟前有些体面,旧年也派了二奶奶许多不是,如今不寻您,又寻哪个去?倒是有心寻周瑞家的,偏她不得用。如今也不消做什么,只劝太太几句,大家伙儿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有个体面也是好的。”
费婆子原竖起双眼,正要骂两句,里头她的女儿也出来,听见这话,也赶忙劝道:“月姐这话不错。我的娘咧,如今眼瞧着太太不成事,只二奶奶越发有体统,您老还只管与她作对?倒是趁势儿服软,也免得咱们家受气是真。”
那费婆子原有一腔盛气,听得这话,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你这小娼妇,说得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正经的道理!”她女儿却也不让人,一面着月姐进里屋去说话,一面伸手拉住费婆子,压下嗓子狠狠道:
“您老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家可怎么过活?你不瞧在我面上,也瞧瞧里头你那外孙女,她生得什么模样儿,说话行事又怎么样?咱们自家人,不敢往高了说去,比不得鸳鸯她们几个,还比不得司棋她们?前头二奶奶送了个丫头给四姑娘做陪嫁,挑的是老太太跟前的,倒把她抛开不理论。您老还不知道利害?”
这话一出,费婆子面皮一阵青白,登时没了话。
那边她女儿犹自道:“太太虽是做婆母的,可也不是管事的料。前头为着她管事,闹得沸反盈天的,后面岂有再交给她的?且老爷原也不向着她的。后面宝二爷与林姑娘成婚,林姑娘又是身子单弱的,可不一应的事,大多落在二奶奶身上了?您老还只管得罪,后面月姐儿他们能得什么好儿?”
费婆子听得气跳起来,却又无话可回,只得紫涨了面庞:“你这小娼妇说得轻巧,那依着你说,我这会儿竟该过去磕头不成?”
“磕头值当什么?是值得银子,还是值得差事?”她女儿却是看破了的,当时便道:“要是有这个好儿,您老不肯,我去磕十个头替您,可成不成?都这火烧眉头了,您老还要体面?咱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说破了天去,也就是奴才辈儿的。瞧瞧那周瑞家的,那边太太没了,照旧有体面,谁给她的?自然是二奶奶她们这些小辈儿。您老只管得罪人,倒叫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