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忙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
宝琴垂着脸,微微摇了摇头,自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又等了片刻,方起身行礼,谢过黛玉:“多些林姐姐馈赠,我心中着实感激。”
她本就生得莹润袅娜,此时楚楚含泪,另有一番风流之气,越发使人可怜可爱,黛玉见着,终究忍不住将她搂住,因叹道:“我们虽只这二三年的相处,却极和气,常日里说起话来也是从不避讳。如今,我虽不知你的际遇,瞧着你这么个模样儿,也是心疼,因此倒要皆岑嘉州古诗一句‘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竟善自保重才好。”
她说得恳切,那边宝琴听了,也是心中滋味难明,一时要待言语,又想着黛玉毕竟未曾出阁,又是这等阴私事,越发张不得口,只得重重点一点头,含泪应承下来。
旁边宝钗看在眼里,也是心中叹息,面上却不肯叫两人为难,反倒含笑相劝:“也是琴妹妹的不是,原是归宁相见姊妹的好事儿,怎么越发说得伤感起来?林妹妹身子又单弱,只管说这些伤心的做什么。”
因此岔开话头。
黛玉也体谅宝琴,顺着话说了一回,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却是紫鹃寻出那一册《孟子》,拿匣子装好,送到这边来。
宝钗便代宝琴收下,又谢过黛玉。
紫鹃瞧着这情景,颇觉有些异样,正待说话,外头忽得有人言语,黛玉推窗一看,却是探春、惜春并李纨等人来了。
今日可巧,李婶娘也过来探望李纨,又带了两个女儿李玟李琦。因听说宝琴归宁,相见姊妹,两人便与李纨一并过来,也是尽一尽旧日之情。
黛玉一见,与宝琴宝钗点一点头,便要过去相迎。
宝钗便唤来莺儿,将匣子地给她,命她先带回去,自己则与宝琴一并往外头去。
自去岁贾母、王夫人过世,园中少有这般热闹,黛玉虽天性寡淡些,却也深知待客之道,这时候命人端茶取点心果品,又挪了桌椅来。
这潇湘馆虽小,众人挨挨挤挤到了一处,或是顽笑,或是打趣,竟也渐次心神舒爽起来。又因今日乃是宝琴归宁,不免多有问她的。
宝琴本是洒落阔朗,虽说前头哭了一回,这时候却也不汲汲于此,因见众人看着自己眼圈儿疑惑,还笑道:“原是方才与林姐姐说起旧日的事,不免有些伤感。这原是我的错,如今也不好吃酒赔罪,便用这茶代一代罢。”
说罢,她便举杯饮下,俨然又是旧日的模样儿。
众人听了,只说她是因为贾母等事。毕竟,旧日贾母待宝琴,也是极亲厚的,黛玉又是贾母的外孙女儿,两人言语起来,不免又将及的地方。是以,也就将这事放下不提,重寻了旁话言语。
这些姊妹人等,旧日便同住一个园子,相交极密切的,如今又难得相聚,倒是尽情了一回。也有说旧日诗社的,感慨日后难得再聚社的,也有谈惜春的画的,取笑她如今尚未完了这个的,又有问宝琴苦夏,因用什么药请了什么大夫的。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一时说得尽情,还是宝钗再三言及梅家,众人方依依不舍,送宝琴出去。
及等出去,从潇湘馆出来,却见日色西斜,又有一个贾宝玉站在不远处的沁芳亭上,遥遥相拜。宝琴见着,心中虽有感念他的,却忽得又横生出一股气性,倒还是与姊妹一并过去,与宝玉对面行礼后,问了两句温寒,方才辞去。
众人瞧着,心中都有所觉,却还是含笑送宝钗宝琴姊妹两人出了园子,又上了车轿,远远地去了,这才回转过来。
轿中宝钗见着左右无人,便悄悄与宝琴道:“妹妹,如今竟先听我这一回,往后若果然还是如此,咱们再做计议,也是不迟。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必不会叫你平白叫人欺负了去的。”
宝琴默默点头,手指却绞住帕子,心里有些倦怠:怎么又叫欺负了去呢?就是自己,难道就能堂堂皇皇,说一句梅家苛待她不成?
见她神色疲倦,宝钗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搂住,轻轻摩挲她的背,却没有再说什么从宝琴半吐半露的那些话来看,就算是她,也不好十分说什么的。
着实、着实是那梅嘉鸿,竟是个出奇的人。
姊妹两人默默而归,才入院中,就见那边有丫鬟婆子侯在那边,服侍着姊妹两人下了车轿,往内里过去。一面又有人回话:“太太正等着两位姑娘呢。再要不来,只怕就要打发人去催了,谁知竟赶巧,姑娘们就回来了。”
宝钗神色淡淡,点一点头,因问道:“姑爷如今在哪里?”
婆子赔笑道:“正是为了姑爷,方有些着急呢。姑爷在书房里,大爷并蝌大爷两人相陪说话。只是好似有什么事,问了两回琴姑娘。”
听了这话,宝琴偏头看了那婆子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宝钗立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姊妹们也有数月不曾得见了,便多留了一阵,没得倒误了这一边。”
一行说,一行已是到了堂上。
那边薛姨妈等都在,又有梅嘉鸿在旁坐着,见着姊妹两人归来,他便与薛蝌一并站起身来,微微点头致意。
宝钗也是含笑相对,上前来与薛姨妈提了几句园中姊妹的事,便将满堂有些凝滞的气氛,说得活络了三分。梅嘉鸿倒也行止有礼,静听她说罢,又行礼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辞行。
薛姨妈心中感慨,面上却是一团儿慈和亲近,因笑道:“姑爷既有事,我们也不多留你了。只是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在京中少有亲戚往来,日后竟多多走动,多多亲近才好。”
梅嘉鸿垂手而立,含笑答应了。
众人便送他们夫妇两人出去。那梅嘉鸿倒也行止有度,及等宝琴上车,便亲手搀扶,又问了一句,方命车夫赶车回去,自己则拱手长揖一礼,又谢薛家人等相送,这才上了马,徐徐而去。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做派,倒叫看着的薛家人心中有些纳闷。
一等回去,薛蟠便忍不得,先嚷嚷道:“这小子说起话来不怎么样,瞧着外头待琴妹妹的样子,怎么倒还妥当?”
薛姨妈也有些纳罕,因又问薛蝌、宝琴两人:“你大哥说话虽有些莽撞,却也有理。瞧着这人品形容,倒不似旧日琴丫头说得一般。她今日回来,又怎么跟你们说的?”
薛蝌叹道:“虽是嫡亲的兄妹,她一个女孩儿,说这些事,自然还是有些含含糊糊的。我虽听不大明白,只看她的样子,断然是不如意的。”
说及这里,他有些后悔:“旧年梅家就有悔婚的意思,只是我想着父亲定的亲事,总也是过得去的。何况女孩儿悔婚,不论怎么说,都是难听的,便托伯母,百般做成了。如今瞧着她这么个模样儿,反倒伤心起来。”
这话一说,众人都有些默然。
薛蟠却是个忍不住的,正是浓眉一挑,就要叫嚷起来,宝钗已然摇头开了口:“蝌弟竟也不必如此发愁,我听琴妹妹言语,那梅家虽然不甚体贴娇养,大面上,竟也没有错什么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转头看向她,薛蝌更是道:“大姐姐,这话又如何说来?”
第320章 旁念
宝钗道:“琴妹妹说得极真切,自是受了委屈的。只是据我听来,凡是体面要紧之处,姑爷并亲家俱是做得妥当。譬如妹妹提通房小妾等话试探,姑爷便立时回绝,也并无沾花惹草的意思,竟是个正派的。又如归宁等事,虽不肯留妹妹住下,可只消她提了,却也相送她过来,并无拦阻。
只是说及体贴之处,又远远不及。便无通房小妾等话,他待妹妹也是颇为冷淡,多有疏离。又如归宁,虽也陪着过来,却不肯体谅留下。旁的事,大约都是如此。若论尊重,大抵是有的,若论和气亲近,却少之又少,着实叫人纳罕。我想着,必是有什么症结,才折腾出这些个事来。”
她说得细密,薛姨妈并薛蝌两人都细思起来,那边薛蟠却有些毛躁,因扭过头恨声道:“什么症结,不过打量着我们家不如,便磋磨起琴妹妹罢了。依着我看,早日接了妹妹回来,了了这个亲事,我把他打成个烂羊头,也算给大家出气了!”
薛姨妈忙喝止:“混说什么话!这结亲的事,往大里说,原是两家的事,往小处说,也是他二人下辈子的大事,干系非小,你只管胡闹,到时候连累了琴儿,我只要你的命!”
薛蝌深知薛蟠性情,又见薛姨妈已是如此说了,忙从中说合,因劝薛姨妈安心吃茶,又与薛蟠道:“大哥哥待琴儿的心,我们自然知道。只是如今成亲未久,说不得是两人有些意气不投而已,往后渐渐改了,从此夫妻和美,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