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从院中出去,往右转时,眼角便瞥见一点大红衫子,一只白嫩修长的手,上头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他不由紧赶几步,一缩身躲到墙后,转头悄悄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旁人,正是那夏金桂。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心里一松,复又有些滋味难明:这都是些什么事!□□的,他一个男人大丈夫,也没做亏心事,倒要躲躲藏藏的……
虽这么想,可他脚下步子却又快了三分,紧着回了自己院中,便着小厮把门关了:“除了那边太太、大姑娘或是大爷,旁人一概不见,便有打发来的要紧人,也往里头回一句再定。”
那小厮原是他贴心的,心里明白,忙笑道:“您放心,小的明白。”
薛蝌方自进去,因见邢岫烟已是睡下,便问篆儿情形,听得说都还妥当,又已是吃了药,才放下心来。
他这里暂且安稳了,那边东府却正热闹。
凤姐原就有才识心胸,杀伐果断的,何况尤家姊妹的事,她已是料理过两回,本说已是做罢。谁曾想,贾琏犹自迟迟不肯放手,越是如此,越是叫凤姐嫉恨,不免将及东府。
这会子既正经穿戴妥当,到了东府来,自然也是要发作的。
尤氏早知她要来,昨日便说头疼,早起请了大夫来,吃药歇息一概齐全。凤姐听了这话,倒得了个由头,只说自己探病来的,先往她这里一坐。
及等贾珍贾蓉父子过来,她方款款起身,做出要辞别的模样儿。
他们父子见着,自然款留两句,凤姐也不客气,当即便应承下事来,倒叫场面冷了片刻。
还是贾蓉敏捷,当即笑道:“婶娘必是知道我们这里新得了好茶,方要尝尝新鲜。来人,将前日南边新供上的茶取来烹上,用早起打发人往山上取的山泉水。”
凤姐便是一笑:“这又是什么讲究,如今一杯茶,也要计较这些个了?”
“婶娘是精细人,自然要格外留心。”贾蓉笑道:“旁的不说,前两年二姑姑有孕,便有些水土不服,可见这里本也有些门道。”
贾珍也抚须笑道:“他也只这些小处,倒还能见着一点好。你原是做婶娘的,只管领他的孝敬便是了。”
“我领得了这个孝敬。”凤姐唇角勾起,笑吟吟着道:“倒不知他素日怎么孝敬他叔叔的。珍大哥自来与他好的,料想着,这吃茶不吃茶,孝敬不孝敬的,必是比我还要殷切些。”
她笑得一团花似的,话里却透出古怪,贾珍素知她的脾性,一听便心里有些打鼓,由不得细看凤姐两眼,方赔笑道:“大妹妹竟还不放心不成?”
凤姐笑得越发开怀:“放心,我怎么不放心了?休说他叔叔,就是他那两个小姨娘,我听说他也是极殷切小心,孝敬周全的。倒是我糊涂,这两年也没与她们姊妹走动……倒忘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嫂子的金面,也要看珍大哥哥的,再不然,也要看小的。谁知道,日后又吹哪个风呢?”
见她越说目光越冷,直能透出寒意来,贾珍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兄弟两人胡天胡地的,不知怎么的,倒露了馅来。细算来,大约也不是旁处,多半落在三姐儿身上。
那小蹄子心狠意狠的,旧年就是她不肯,且与西府那边有了消息,前儿又过来闹了一回,想来是后面计较二姐,才又把事吹到西府那边去。
这么一想,贾珍不免有些着恼,但在凤姐跟前,又觉得讪讪,只得再三赔笑,暗中说些饶过的话,又点出再不生这等事的保证。
凤姐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一回,慢慢吃了两盏茶,这才起身辞去,一面还自笑道:“叨扰了大哥哥。”
贾珍且喜她没有发作出来,大家保着一点体面,还有甚么旁话,只尽情尽意让过了,将人好生送出去,这才回转过来,且吐出一口气。
贾蓉在旁瞧着,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倒有三分幸灾乐祸,口中还自道:“往后叔叔过来,可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贾珍摆了摆手,打发他下去:“倒把这个事了了罢。如今又是亲祖母的孝,又是隔房婶娘的孝,真个闹出来,各人又有什么脸?她是个烈性的,如今过来说两句,已是瞧在自己体面尊重上了,真个还不肯放手,一时真的恼了,怕也不是不能。”
见父亲这么说,贾蓉心里冷笑,口中自然应承。
父子两人又进去瞧了一回尤氏,便自散了。
倒是尤氏早有所觉,一等人去了,就将前头嘱咐了的丫鬟唤来,命她将偷听的话学与自己。见果然妥当,她才心中放下一件事,因要躺下歇息。
偏这会儿,就有银蝶过来回事,又将从那边府里听到的消息,说与尤氏:“奶奶打发我告诉四姑娘入画的事,现已妥当了。只回来的时候,听翠墨提了两句,道是那边薛姨妈家里的那个薛蝌薛大爷,过两日要乔迁呢。”
“什么要紧。”尤氏摆摆手,也无心理会这个:“你吩咐备下一份礼,送过去就是。另外再告诉大爷一声。”
银蝶听了,也不敢多话,自下去料理。
倒是贾珍听说,格外嘱咐了两句:“比着上等的多一半,送到你蓉大爷那边,使他去应酬应酬,也就罢了。”
他与薛家,原是隔了一层的亲戚,素日与薛蝌也没甚往来,不过与薛蟠亲近些,又有西府那边的亲戚,方有个说头。只这点意思,尽一尽礼数也就罢了。
那边薛蝌并邢岫烟却是打点齐整,又有薛姨妈早打发许多仆役过去收拾修缮,因有夏金桂之故,不敢细细雕琢,有个大致摸样儿,两人便带着仆役过去了。因着事急,也不曾做酒席,宴宾客,一概从简而已。
夏金桂得知,自然着恼,又不好十分发作,心里却着实有些赍恨,且不在话下。
这里事情一了,又过不得三四日,和亲的事已是落定。
却是圣上点了一名宫妃之妹,勋贵之女,敕命为宁和公主,又着有司料理。因那南疆催促得急,且朝中事多,竟容他们得意,甚至不等明岁,三月后便随那番臣南下和亲了。
宝玉本就是个惜香怜玉的人,又因惜春看这和亲的事又是不同,听说这事,也不免触动心神,在外头倒还罢了,回到家中,不免寻姊妹言语,又痛骂朝臣无能,使清白女子无辜受罪云云。
第318章 紧迫
黛玉本就多愁善感,再听得这样的事,念及那和亲的公主,虽有尊名,也与自己一般身世飘零,远离家乡甚至故国,不免也添了七分戚戚之情,微微喘着气叹道:“‘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薄命如此,徒呼奈何。你竟也不要十分恼恨了。”
见黛玉提起这诗,宝玉便知她又有些感怀,倒将一腔恼恨放下了些,因又半是劝说,半是自我藉慰着道:“你说的是,说不得这一位姑娘,也是‘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另有一番际遇,也是未定。”
紫鹃听到这里,倒觉好笑,又见两人虽然有些伤感,却莫名挨到一处,竟有些绵绵之意,她便心想:一个是感同身受,颇有些自伤身世,一个又是劝说虽别父母家乡,人生却另有际遇……你们是有爱情,才有这话。那和亲的公主,怕是连王昭君的人生都得不了,又谈什么际遇。
想到这里,她心内又有些复杂。
探春和亲,那么所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也是到了眼眉前了。
所谓三春,便是迎春、探春、惜春。而三人中,迎春在前,不必说,惜春在后,却实是不知道她何时出家。独有探春和亲这一件事,能做个时间标记。
而这里,差不多论定,便是明年了。
和亲的事一过,贾家起码也要有个半年的发酵,最早后年年初,大约就有些景象了。这一桩事,自己须与江霖再细细探讨商议了,一应的东西,也要渐次安排起来,宁可有些浪费,也要周全才行。
既有这念头,后面她便寻了由头出去,又请江霖过来说话,道是如此。
江霖听了后便道:“这二三年年景多半不好,总有一年稍好些,后面便又不是水患就是旱灾的。连年盗匪都渐渐起来,前面金陵城被围攻破,后面虽然被镇压下来,但这个世道不改,总还有揭竿而起的。
而府库里的积攒,我也着人悄悄打探了几处,都已经空了大半。一是赈济花用的,二来却是灾荒的时候,粮米盈利也大,不免有些权贵偷取售卖。我看着,再要是这个情景,最多也就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