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垂头言语,心里百般复杂,一时却道不清了。
那边黛玉浑然不知,等着夜里众人散去,就将为瑞哥延请西席一事道来。贾母见她说得细致,必是着意留心过的,便拉着她的手道:“这原是小事,使人好生打听了,请个好的也就是了。真个不妥,辞了再请,又有什么打紧的。倒是你事事留心的,不是将养身子的道理。”
黛玉倚在贾母身上,轻轻蹭了蹭:“瑞哥只那么一点大,又向来安静,我只怕他受了委屈,也自忍了。既是我带他来了,总要多为他想一想的。”
贾母倒不反对这个,只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这么个道理。再有,他性子也好,年纪虽小,言语进退却都合宜,也晓得关心你,说起饮食汤药,竟都知道一些,纵使嫡亲的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却是想起旧年女儿书信里提及的种种,并那个没见过面就夭折的外孙儿,心下更是一酸,看着黛玉半晌儿,才又道:“只是身子要紧,凡百的事情,都还有我呢。”
正自说着体己话,那边鸳鸯回话,贾母止住话头,吩咐了两句话。黛玉也自起身告退。贾母便道:“好,如今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睡下。”
如此一夜睡下,也不细说。
黛玉这边诸事已定,略能松快些儿,又见宝玉这几日穿戴与旧日不同,神色又多有郁郁,与周遭人等绝不相同,不免问了两句:“这两日只见你不自在,究竟是什么缘故?”
宝玉原不想提这些,只被黛玉看出,也不好瞒她什么,便将秦钟病重一事,细细道来。
“原是如此。”黛玉经历离殇,兼着如海亦是病故,不免有些戚戚,又见宝玉如此挂心,便多说了两句:“他尚且年轻,请医延药,好生将养身体,必能调理过来。只是一件,他姐姐、老父连接而去,原就伤心,现今又病了,左右没个亲近人说话的,更觉孤寂。纵然你常过去看望,也就一时半刻的。倒不如每日使个小厮过去,不拘甚么事项,或送东西,或递两句话,总留个人在左近,照看照看,二来也是你的情意了。”
这话原系黛玉自感而发,宝玉听来,不觉怔了半日,暗想:我们一干人等,虽则有心,却也不过俗常的事体。她不暇多想,就说出这么些话,可见姑父一事,她当时还不知怎么伤心难过呢。可恨我当时不在,连两句宽慰的话也递不过去。现今又不合再提,一时说了,非但不能宽慰,反使她勾起旧事,愈加伤神。
想到这里,宝玉便收拢话头,因道:“妹妹心思细,说得在理。明儿我就这么做,待他病好了,也使他进来谢一谢妹妹……”
第17章 微变
黛玉轻啐一声,道:“我不过随口两句话,什么打紧的,真个一日日做得事来,才是难事呢。”
宝玉嘻嘻笑着拱了拱手:“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自然是妹妹才高卓绝,才能一言而定。”
说是如此,回去后他立时使小厮茗烟去秦钟那里。
茗烟听了个首尾,想了想还是道:“这没头没尾的,二爷打发我过去,秦相公岂不疑惑?”
“原是我吩咐你过去照料。倘若他推辞,你只管推倒我身上就是。他家那些个人事,你都细瞧瞧,要是他挂心什么事,或短了什么,又或有什么不妥当的,你都说与我。”宝玉也细想过的,他虽不知细故,可在内宅里厮混,也知道一些个踩低捧高之类的事,想秦钟无有至亲,现过来的什么远方婶娘并兄弟人等,原也不甚相关,不免存了一点心思。
那茗烟听是有事的,且秦钟素日待人也好,他忙应承下来,捧着两盒鲜果点心,一径去了。宝玉心里挂念一回,又往黛玉处,意欲寻她顽一回,不想那边正与瑞哥讲千家文。
宝玉听了一回,他素来有些旁学杂收的,抽空也添了两句话,竟也颇有见地。
黛玉素来知道的,也不以为意。倒是瑞哥自过来后,便用心读书,着意上进,常日里只有黛玉拦阻,命他缓一缓的,断无自家懒惰的时候。
是以他年岁虽小,又依傍而住,却多不喜宝玉散漫的纨绔形状。只碍于黛玉心意,又有贾府照拂,他又知礼,方没个言语。
现今听宝玉侃侃而言,也有些东西在内,与黛玉不相同,瑞哥不免怔了半晌,才又细细静听。黛玉教导他一段,便命他习字,自家再细想想,后晌自己敷衍出一片短文来。
宝玉听了,不由吃惊,因道:“瑞哥才开蒙,知道什么文章,倒使他做这个来。”
“他小人家儿,说不得文章两字,不过练练字,又使他说说有个什么领悟。”黛玉搁下笔,命他在旁练大字,自家吩咐沏茶来,略略吃得两口,才慢慢道:“那是个勤勉太过的,我们每每拦阻,都不中用。紫鹃便想出这个法子,竟还有些效用。”
这么说了一回话,那边就有丫鬟报信,道是贾母那边摆饭了。两人就唤了瑞哥,一道儿过去,寂然用了饭,又陪着贾母说话一回,方各自回去。
黛玉素性觉浅,又养成午睡的习性,自还罢了。倒是宝玉回去后,睡了一会儿,又翻两本书,捣鼓些旁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将将傍晚,一时用了饭,还没个消息,他便越发急躁起来:“茗烟怎还不回来?”
袭人原知道事项的,此时捧了一杯茶来,笑道:“你原打发他过去一日,他不肯,你还说他懒,不做事。这会儿倒有急起来。”
宝玉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就有报信,道是茗烟回来了。他忙抛下茶盏,且往外头过去。那边茗烟正拿着把扇子,与扫墨说着话,他指手画脚的,也不知说着什么。
“这大冷的天,没得扇什么?”宝玉踏进来,就是一阵冷风,鼻子有些发痒,就打了个喷嚏。
茗烟忙把那折扇一搁,连声抱怨道:“二爷不知道,秦家那些个人,也忒不是个东西!怪道二爷使我过去,那没个人,真是使不得了!”
宝玉忙问道:“究竟怎么着?”
那茗烟方将今日种种,一件一件道来。里头种种细故,也不必细说,只‘乏人照料’四个字罢了。
这等小事,最是使人着恼,且秦钟又病着,两厢里放到一处,宝玉越听面色越沉,不由得伸手往案上一拍,将那茶盏都震得咔嚓两声:“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怪道他病了许久,也是请了好大夫来,怎就不见好,原在这里!”
茗烟也是忙了一日,这时想起来,心里越发抱怨,不免多添了几句话,连声道:“可不是。先前过去,每每不见着人,还说是他们避开了,原是真个没人!那一起子下人,我都看不入眼,哪里是个人,竟都是小鬼!”
这么添油加醋说了一回,宝玉更是动怒,只他素日不管这些事务,一时也寻不出法子,团团转了一圈,偏又是夜里了,一时连个商议的人都不好寻去。
有比,宝玉在这里磨了半日,还没个主意,回屋中坐下,不免唉声叹气起来。袭人原知道茗烟的事,见他这么个模样,心里已是猜着几分,便将小丫鬟打发出去,方问了缘故。
“唉!”宝玉长叹一声,将秦钟之事说来。袭人听了后,也不由皱眉,因道:“那些个远亲,也忒歹毒了。存心发这样的财,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咒骂了两句,她才又道:“只咱们也是外人,强挣不得,总不能将秦相公的亲戚赶出去。彼时真要有个好歹,那也是宗亲,一应事体总要他们办去的。现也只得似林姑娘说得那样儿,每日打发人过去照看照看,只盼着秦相公将养好了身子,万事也就齐整了。”
宝玉颇不自在,在屋中转来转去,那鞋底怕是将砖磨得亮了一层,终究没个旁的法子,只得悻悻睡下。
待得翌日,他又去探了秦钟一回,拉着他的手,倒滴下泪来。
秦钟心中酸涩,却还劝他来:“这些琐碎事体,原不想说与你们听,平白污了耳朵,又无有区处。现今你知道了,好歹别挂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宝玉仍是耿耿于怀,思来想去的,终究将一件事说出:“只是先前不敢说与你们,现已是这么个境况,我也顾不得家丑两字,将这事托付你们先前老父责打我,不为旁个,却是智能儿有了身孕。她一个孤女,无有亲眷,现今庵堂也回不得,又被父亲赶出去,这些日子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我心内实在不安。若能寻得她来,哪怕我这时……”
他话还未说完,宝玉已是明白,忙打断那一通赌咒:“罢罢,你现今病着,何苦发这么个誓?若寻得她来,非但你安心些,这家里也有个主事的,又能照拂你,连着她也有个去处,有这几件好事在,我们必会尽心。你只管安心将养,若短了什么,只管告诉小厮。”
秦钟心内感激非常,又絮絮说了半晌话,直到吃了汤药,又有长随来催促,宝玉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回到府中,恰撞上凤姐从那边园中过来,她见着宝玉神色郁郁,一阵风似得过去,忙叫住了他,问道:“宝玉,你这是打哪儿来?倒似心里有什么事。”
宝玉唉声叹气的,忽见着凤姐,又素知她能干的,不由福至心灵,忙拉着她到屋中,将秦钟之事道来。凤姐听了,虽则不喜那智能儿身份,可秦钟平素着实不错,又有旧日秦可卿的情分,终究道:“我道什么事,原是为了这么个人。那虽不是个什么好的,既有了身孕,他又这么病着,我不看旁的,也要看他姐姐旧日的情谊。你只管回去,这事我打发人一家一家寻去,总有个结果的。”
得了这么两句话,宝玉欢喜非常,连声应了,后头将事说与黛玉:“凤姐姐既是应了,想来这事终能成的。”
黛玉正拿着本书册子,歪头听了半天,见末了是这么个说头,不由羞他:“纵凤姐姐一百个口齿能干,到底也只能打发人出去寻。这一条是道儿,旁的就不是?休说旁的,只我这里打发人出去说一声,也多几个眼睛耳朵的。”
“话虽如此,这事到底有些关碍,要传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宝玉却也想过一回,因道:“那智能儿本没个度牒,不过是老尼收养长大的,算不得僧尼。若她回来,有那么个名声在外,宗族里不肯,又添一桩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