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是这话,贾母也敛去面上笑意,接过来时看了匣子一眼:“那里头还有与你舅舅们的?”
“是,大舅舅、二舅舅各有一封手书。”黛玉神色黯淡,言语迟迟。边上瑞哥听了,不由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细声细气唤了一声:“姐姐。”
贾母心内叹气,却也听见这话,不免多看了瑞哥一眼,也不立时拆了书信,反将两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你们都是好孩子,虽说父母缘分浅了些,但姐弟之间,相互扶持,自也是一段亲缘,且须珍重。”
两人自是应了。
气氛却不免有些凝滞。此时忽而有丫鬟报信,道:“宝二爷来了。”
贾母听说,便命鸳鸯将书信密密收好,口里道:“宝玉来了。”那边宝玉披着斗篷,走了进来。他面颊微红,双目明亮,一进来就嚷着热,旁边丫鬟忙与他去了斗篷,又理了理衣袖等处,他便笑嘻嘻着过来:“妹妹并瑞哥儿一路过来,风霜雨露,怎不多歇息歇息。”
黛玉打量两眼,见他穿戴比平日素净了许多,心里微微一顿,才道:“原也无事,睡多了反倒夜里走眠,也不是好的。”
一时落座,又说得几句话,也将将晚饭时分,王夫人等人纷纷过来问省,并服侍贾母用饭,又有晚上说话陪趣等事,也不消细谈。
只那宝玉挂念黛玉,凑趣说得几句,又恐她强撑着走了睡意,竟没有多问什么事。待得翌日起身,往黛玉屋中过去,却见她早已是收拾停当,要往外头去。
“这是要去外头?”宝玉一愣,忙问道。
黛玉便将昨日所说安置仆役于外宅一事道来。宝玉听了,便道:“家中房舍也多,只管令寻一处住下就是,何必到外头去,你们又住在这里,彼此往来走动,也不甚方便。”
听了这话,黛玉便啐道:“他们如何能另寻一处?必要依傍我住下的。可又是姨娘,又是老仆,住在内宅如何使得?若我搬出去,也不是个理儿,老太太也不肯依。”
宝玉从姊妹处一想却也在理,却必要陪着过去,一股脑儿去寻贾母央求。
这原有贾琏,又是家中仆役随着过去,贾母也就允了,只又吩咐多使几个人过去,以防生事。然而,他们一行人过去,那又是个小宅子,不过安置钟姨娘等人,哪有许多事体。也就黛玉设一处佛堂,供奉林如海、贾敏夫妇的牌位,多费了一些时辰。
至如街坊里甲、洒扫整顿等事,不过一早上的功夫,俱都齐整。黛玉又额外嘱咐,命他们安生度日,若有事项,直往荣国府报信云云。
钟姨娘等人俱都应承下来。
众人从这处宅院出来,回到贾府,宝玉且还道:“那宅子虽小,景致倒也精致,颇有些秀丽。”黛玉早谢过了贾琏,回到屋中,听得宝玉这么说,便道:“这蓬门陋户的,若还没一二点缀,哪里还使得。”
正说着话,紫鹃已是托着小茶盘来,见他们还在闲话,便道:“姑娘午饭也没好生吃,老太太就打发人送了酥酪来。”宝玉听了,也止住话头,催着黛玉用一点子。
黛玉端了一盏与他,自己的略动了几调羹,也就搁下,反问紫鹃:“东西可都收拾了?”紫鹃回道:“早起就让雪雁春纤她们挑拣着,大约的东西都收拾了。我瞧了瞧,等会儿略收拾收拾,也就齐全了。倒是姑娘说得那些土仪东西,还放在箱中。”
听是这样,黛玉便命将东西抬过来,自己一一看过,将那些纸笔等物分送宝玉、宝钗、迎春等人。宝玉见如此,忽想起旧日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珠,忙回去珍重取出,转赠黛玉。
黛玉见是唐棣所制,名儿又唤鹡鸰,原是表兄弟之情,便掷在案上:“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宝玉只得收回。
这可是所谓日后黛玉与北静王有缘的伏笔,紫鹃不免细细打量两眼,见着那木珠纹理细密深褐,间以羊脂玉珠,又有一缕暗香,倒也十分精致。
第16章 点滴
只是依着红楼的惯例,袭人的汗巾子,巧姐的柚子佛手,那都是真个收下了,才是真个有夫妻缘分的。黛玉掷而不取,原是没缘份的意思。况且,那北静王早就有了王妃,还有不知多少姬妾,年岁大多了,哪里是个良缘。
心内想着这个,紫鹃面上却不显什么,只笑着唤了雪雁春纤来,三人一道儿将黛玉所分土仪,一份一份送到各处。至如各处谢过,又有什么言语,也不细说。
独有黛玉比旧日更忙了三分。
一则,将亡父如海的遗书,送至贾赦贾政两处。二来,又须留意瑞哥读书一件大事。且又有她回来后,宝玉并姐妹过来探望,宽慰叙旧等事。幸而有了昔日为父理文书,分事项的经历,她又聪敏,倒也一件件做了来。
遗书一事还算简单。那贾赦得了书信,当时拆开细看,见内里不过托付女儿之言,又想着旧日妹妹的情分,也不免洒了两滴泪,又温言宽慰,交代凡有不顺心的事,只管说与他云云。黛玉当时微红着眼,躬身一一领了,却也不觉出奇。
反是贾政得了书信,拆开细看后,却是再三斟酌,才说了些宽慰的话。
黛玉素觉贾政为人行事更有长辈之分,旧时父母在世时也最为称许,现今这么个模样,她便疑心这信中所写,实与贾赦不同。只是贾政不言语,她做小辈的,也不能多言,只在心内存了一点疑虑,回去后就说与紫鹃。
紫鹃虽也不知详情,细想想却也猜度出一些来:先前自己提及宝玉,这样那样说了一通话。那林如海都纳嗣子,理财物,留姬妾忠仆了,为着黛玉改了先前所想。现今女子后半生最为要紧,不过夫家两字,他为人父母的,还能不与贾母、贾政提两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提了什么,是真个要定下姻缘,还是略提两句便作罢?
想了一回,她看着黛玉神色微凝,似有所想,又恐她多思多虑,想想还是道:“老爷临去前,所在意者也不过宗族、姑娘并瑞哥三件。宗族一事已经定了,瑞哥又小,这里能说与老太太、老爷的,大约也就姑娘这一件了。大约姑娘依傍老太太、老爷而住,自然比大老爷又不同。”
黛玉沉思片刻,终究觉出一点异样,却不知从何说起,紫鹃又提了瑞哥读书一件事,她便将这事暂且搁下不提,皱眉道:“姨娘也往各处打听了,说着家里私塾很是不好。先前宝玉过去,还大闹了一场。且那边学里的太爷年迈,又失了独孙,听说越发有些糊涂,教不得十分的书。且那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也不能一概而论。依着我看,竟还是要请一个西席开蒙。说不得要央一央舅舅,且请一个老成知事的,细细教导开蒙。”
“瑞哥聪敏,又勤勉,姑娘教导的那些他都学得极快,想来也不必十分发愁。”紫鹃开解两句,却听黛玉摇头道:“这请西席授课开蒙,也非一件寻常小事。你瞧着宝玉,他如何不聪敏,且说着不爱读书,那也是不爱八股一类,诗词杂学,却是向日留心的。偏偏请了几回西席,他都耐不住的。可见这西席,原也是不好请的。”
紫鹃听得一怔,不由问道:“听姑娘意思,竟也不喜读书进业,科考为官?”
“又胡说。爹爹也是读书进业,高中探花,后头为官一方,鞠躬尽瘁。我如何不喜?”黛玉叹一口气,道:“只是各人有各个的命,哪里能强挣的?舅舅那样督促,到底拗不过宝玉的天性,又何必强扭?你瞧瞧兰小子,俨然又是另一个模样儿。可见各人缘分天定。”
听是这样,紫鹃方有些明白,不免生出些钦佩:“俗语道各花入各眼,姑娘这是想瑞哥遂心些罢。”
黛玉默默点头,道:“只消他平安长大,做个男儿丈夫,有些担当能为,读书不读书,又在其次了。我父祖数代列候,书香门第,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哪个不是为官一方?现今又如何,天人永隔,骨肉离散的,也未必有什么趣儿。”
这是经历生离死别,存下的念想吧。
紫鹃暗叹一声,道:“既如此,姑娘倒还是请老爷寻一任年轻些儿的落榜举子。他们经历变故,又须谋生,自然软和些儿。再嘱咐慢慢教导,不必十分强求功课多寡,先伏了本地水土,再言其他。这么一来,总归不会太差了。”
“你说得倒也在理。”黛玉点一点头,道:“只是未必十分拿得准,也只能多留心在意。这两日我先说与外祖母,听她老人家说一说,再定下来也不迟。”
两人计议已定,却不知那边贾母屏退众人,也正与贾政商议着。
“妹婿遗言,虽未十分道明结姻的事,却也有六七分意思。”贾政将如海遗书中所写之事,一一道明,又问贾母:“听外甥女说,亦有一封书信与母亲的,可也提及此事?”
贾母点一点头,叹道:“他只这么一点血脉,如何不挂心?女孩儿后半生所系,就在夫家,焉能半句不提?自然是有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贾政才道:“外甥女原系母亲并妹妹教导,虽娇弱了些,好好调理,待年岁大些,自然也就好了。她才学也好,品貌双全,无有不妥的。倒是宝玉不知读书上进,未必是个良配。”
“常言道,小时了了大时未佳。可见日后如何,原不在一时的。宝玉才几岁,你就逼着他这样那样,唬得他越发不喜读书,倒还说嘴。”贾母啐了一口,因道:“我倒觉得很好。只是现今都还小,也似兄妹一般,一时好一时恼的,虽说情分好,却未必真能做夫妻。还得再看两年,真个四角俱全的,那是开口说定,原也不迟。”
这也正合贾政之意,他点头应道:“母亲考虑得周全。到底外甥女住在家中,若说开此事,两厢里不免要避嫌,却不是处常之法。”
贾母口里称是,又道:“既如此,就不必与旁人言语,只你媳妇那里提一句也就罢了。”
贾政答应下来,回去便与王夫人说了两句,道是如此这般。
那王夫人听说如此,沉默了半日才道:“老太太想得妥当,及等大了果真都妥当,定下来倒也罢了。”贾政见她应承,便将这事搁下,又说及家中事务,且与她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