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立时回过神来,忙从门外走到里面,一面含笑道:“你们兄妹只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我原要进来,又恐打搅了你们兄妹私话儿,反倒犹豫起来。”
见她这么说,探春就道:“原来是宝姐姐。”
“哪有什么私话儿,不过是陪三妹妹瞧瞧芭蕉罢了。”宝玉笑着往里头一指:“都是凤姐姐林妹妹她们两个促狭鬼,没得磨牙嚼舌的,羞得三妹妹不敢进去说话了。”
宝钗听了,便抿嘴儿笑起来,一面晃动着团扇,一面歪头端详探春,两三眼后才道:“原是大喜的事,怎么说是磨牙嚼舌?我也是听说了,才赶来相贺的。那边琴妹妹要不是梅家来人,必也要跟我过来一趟的。”
如此闲谈起来,后面李纨、邢岫烟也赶过来,不过打趣两句,众人也就歇停下来。当下里聚了一聚,闲谈一个多时辰,也就各自散了去。
外头却越发热闹起来。
里头又有一个贾环,夜里听说这事,便是欢喜不尽,绕着自己的书房转了十来圈,又眉开眼笑得瞅着林贵儿:“这事果然拿准了?后头会不会还有变数?”
那林贵儿比旧日更垂眉低眼,又听了这两句,他也半点不敢恼的,只陪笑道:“三爷,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南安郡王那样的人家,哪个能拿儿女婚事当闲事的?一个不巧,肯叫旁人平白笑话了去?自然是一来一往说得九分十分准了,才有这话。
二来,那边南安郡王都打发官媒婆来了,老爷太太也应允了事,不过的十天半月的,捡着好日子就要换庚帖了的,哪里还能有变的?要不是有个天大的事,再也不会改的。”
又听了这话一番,贾环才心满意足,脑子里将这一桩事又想了一通,才呲着牙笑道:“三姐姐有了这样的好姻缘,咱们自然也是顺着风洑上水来,越发能做些事来了!”
林贵儿听了,心里却是一紧。
贾环不知道,他们家却是隐隐听到了些风声,如今凤姐正要拿他们家并钱家的短处。前头仿佛还拿了账本子去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
要不是自家早有打算,有意破釜沉舟似得脱了贾家得去,或是贾环能使他们信服,这些话他们家早就说了。但看着贾环这样子,他着实有些心里发虚,暗想:
妈也太急了些,要是选了三姑娘,纵然不能得脱,到底也是去了南安郡王府上,总归也能得个安生。偏如今,一面得罪了二奶奶,一面又不得这边的依靠,倒是跟那柳絮一样,东飘西荡的,哪里有个准数!
他这里嗟叹,那边贾环自己想着,自己已是乐了起来。又因这一年贾政在上,又有贾宝玉、瑞哥儿并兰哥儿的科考小有所成,他早闷了一团郁气,如今忽得有一件喜事,不免越发浮想联翩,竟忘了形,洋洋道:
“三姐姐有了这一桩好姻缘,自然也能提携提携我们。我能得个富贵姐夫不说,就是姨娘那里,有这样的喜事在,说不得也能借一借力,将她救出来。这一家子里,也只我们三个是一伙儿的,一心一意,不比他们总还藏着奸!”
林贵一听这话,差点张口就要拦下,幸而回神得早,忙将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下去,眼珠子一转,另盘算出个法子,口里早笑道:
“三爷,您这话虽然不差,可三姑娘到底没出阁,凡百的事,都得听老爷太太做主,她又是个有心胸成算的,未必肯这会子就生事的。”
那贾环听了,眉头一阵抖动,忽得想起旧年探春的种种言语,脸上顿时被一片乌云遮住,沉默了半晌,才忽然冷笑道:“她不肯生事,我们却耐不住!”
第248章 严词
这话虽说得响亮,但等林贵儿去了,贾环思来想去,也不敢十分造次,只是打发个丫头过去,一则贺喜,二来却是请探春过去说话。
夜里忽听得这信,探春放在金簪上的手指微微一顿,转过身来道:“环哥儿就说了这两句话?”
“是。”那丫头虽算得贾环身边的大丫头,却是这两年才派过去使唤的,一概的私密并不知道,这会子也不过照着吩咐来回:“我们三爷说,本该他过来贺喜的,只知道的时候已是完了,又还被拘着读书,不敢过来。”
探春早料到他必有这出的,心里有些索然乏味,面上却也不显什么,只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环哥儿,明儿早饭后,我就去他那边坐坐。”
两句话打发了这丫头,探春回头往镜中看了一眼,不觉叹了一口气。
与她卸下出簪钗,收拾盥洗的侍书见着,手中虽也没有停歇,又因左右无人,便悄声问道:“姑娘这又是愁什么?”
“能愁什么,不过是明日少不得一番争持罢了!”这么些年探春熬过来的,自然也深知贾环的,想到他们一母同胞,虽是庶出,到底也与旁个有些不同的。偏偏,贾环却一味往下流里去,虽有父母塾师,诗书礼仪百般教导,也只是白白耗费了精力,反添了许多不好的地方。
念及这些,饶是探春精明强干,从来都能压住贾环的,心里也实是有些疲倦。
侍书一听,拿着珍珠钗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也不知怎么的,忽得道:“姑娘,旁的倒还罢了,总归只有姑娘教训哥儿的。就是外头姨娘那边,要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闹腾呢?”
这一点,探春自然也虑到了,当即摆了摆手:“你当这一向安静,原是她没得折腾的法子了?自然是闹了几回,不论庵堂里,还是太太那边,都心里明白,使人料理去了。”
她神色淡淡,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镜面:“这便是我说的,凡事都需瞻前虑后,有了把握才好做去,不然也不过平白折损了自家气性,又损了众人的尊重。往后,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到了第三回,只有衰竭两字了。”
“姑娘心里有数儿,那就好了。”侍书见她心有成算,也吐出一口气,笑着道:“如今姑娘大喜,早料理了这些事,咱们往后也安生些儿。”
探春没再言语,心里却想:哪里能得安生?这么些年,环哥儿哪日消停过了?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罢了!
一时口中无味,不过梳洗一番,她便自睡了去。
翌日一早到了贾环处,果然得了与自己所想差不离的那些话。什么南安郡王府上的富贵,什么迎回赵姨娘,又有我们三个才是一道儿,旁的都是外人云云。
不过是一些阴鄙下流的见识。
探春静静坐在那里听完了,又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再言语,反倒有些眼神躲闪起来,方问他:“都说完了?”
贾环咬了咬牙,没有言语。
探春冷笑一声,因道:“我满以为你能再编出些新鲜话来,谁知还是这些胡话!”
“三姐姐,这也是为了你好!”贾环听得话音不对,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说出一句话来。
“什么为了我好?”探春神色更冷,一双俊眼犹如寒潭千尺,凛凛生辉:“拿着我的婚事做赌,引大老爷做媒,就是为了我好?”
贾环顿时呐呐,半日才道:“那邬家原也是极……”
“极什么?极富贵?打量着大老爷通过他家,拿了雪花花的银钱,也想着折准把我卖了去?”探春冷喝道:“你知道邬家究竟如何?有几户人口?各人的人品如何,性情如何,又有什么癖好?你能说出几件来?倒也敢拿我来做赌!”
说到这里,探春也不等贾环言语,霍然起身,几步就走到贾环跟前,俯视她这个弟弟,满心都是冷意:“往年我说过,如今我也再说一次好生读书上进,或是另立一番事业,才是正经的路子。别学着那些狐媚子霸道,歪门邪道的门路,越发往下流里去!”
如此一说,她再没理会贾环,甩袖就走。
那贾环见着不对,还要涎着脸来攀扯,偏偏外头守门的侍书忽得高声道:“你是哪个?躲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都是一怔,忙出去一看,却见一个褐色衣衫的老婆子,乱蓬蓬一头黑白的头发,也看不到面容,身形却是极快的,几个人来拦都没揽住,一溜烟儿往门外头跑去。
探春见着,面色便是一沉,喝命道:“抓住她!”
谁知贾环院中的一干丫鬟小厮人等,却仿佛愣住了一样,好半日没有行动。就是有二三个后头回过神来的,赶紧去抓人,哪里还抓得到,早已跑掉了。
探春见着这般情景,转头看了贾环一眼,淡淡道:“你连自己屋子里的人都收拾不得,还打量算计旁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