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杳略略比了比尺寸,面前空出的部分怕便是之前摆放供品香炉所置的小台大小,脚底蹭掉的沉灰之底隐约可见什么重物被强行随意拖拽的擦痕,也仿似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靠近神龛的香灰却不似挪动时慌忙撒出的模样,靠近壁脚的沉灰阴暗处可见层层叠叠的香灰与落灰混得均匀,可见当时香火之盛,便就算传统规矩的一日一清也令得这香灰满溢,却自而因祭拜的频次之故有多有少,绫杳敛眸间,却只瞧见脚下那孤盏灯火下的沉灰干净得彻底,略有几处星点黑色香灰也似是她一路来时从旁侧带来的。
恍然抬眸,她却与那平而淡然的造像瞬然四目相对,像是一瞬的了然――
也许那天帝庙上的匾额悬写着什么一点都不必重要,当地百姓虔诚俯首跪拜大也无人去细究又是何意,提得是云辉玉宇、光昭日月,又或是海纳乾坤又有何意……
大家所想的、所拜的、所求的,本就是不同的,他们想要的,只是心头上的寄托,视觉上的辉煌。
而那块本该于此的‘海晏河清’终不过只是因为相较于其他香火旺盛、风化严重的匾额保存完好,才挪与取用的。
绫杳只觉得有些好笑,就像是小时与自家师兄玩得益智推导,明明有时答案简单得令人皆笑非啼,明晃晃地摆在桌面上,可愈发的造难却将许多想法复杂化了。
西方的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可无论是西方的群佛,还是东边的众神,说不清的,道不尽的,避不掉的,那些求而不得的,仍还是依旧。
绫杳虽是修道,却无甚信仰,甚至对着自家高堂之上的供奉略是有些嗤之以鼻,可有时站在他人的信仰之中,却仍觉得宏大,看见了置于方寸庙堂之间的璀璨,如是这些壁画,如是更大到那些遍及寰宇大地的寺庙、道观,有时她仍在想,这些或有迷信或有开脱的信仰到底意义何在,而那些信徒到底又是怎样的想法信奉着他们心中的仙神――
神无道义,唯有自赎。
创造供奉这些的人族本身便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族更加伟大。
烛光在几近干涸的灯油上挣扎几下,渐渐变得微弱,绫杳忍不住抚过那造龛壁角那绘着满满当当异族文字一长串符号,缓缓下移,盈润的指尖终只停在了那个仿似与汉文通假的‘六’字上。
“父神六子,?B宇天舟,文略自表,颖盖殊俗……”
身后倏然却突兀地响起说话的声音。
举灯回眸间,愈发微弱的光线瑟缩着仿佛只晕淌在她半是破碎的衣裙上,某个消失半晌的熟悉身影正板着手,静静靠在转角回廊与莲灯的光火的阴影处,像是拢上半层夜色的纱,看不清表情。
男人如此,显然是看得懂墙上的异族文字的,见她转头只是轻笑一声,仿似读出的内容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面前的文字满满当当,显然记载了许多面前神龛之像的生平,可对方放似故意躲懒般,视线跳跃着扫过,终只落在了那隐没在光灯阴影中的最后一行――
“…晖居禹馀,御之水木,为神者师、幕后策,陨于上界历神魔大战期间,因卒年不详,奉盛于此,故求之海晏河清。”
“为神者师……”
昔日的伶牙俐齿不复,绫杳愣愣地,嘴唇仿似有千斤之重,只嗫喏着、茫然着,下意识重复着那句话。
仿佛一瞬然的头晕目眩,霎那的耳鸣像是破空的惊悸,她好似只见到面前之人张着嘴继而说着什么,像是一出令人好笑的哑语剧,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时间仿佛也慢了。
杏眸倒映出的光火终随着好像瞬然凝结的时空,冷冻般地冰滞了全部,绫杳眼睁睁地瞧见手中的火光停止了跳跃,面前高大的身影也维持着某一瞬间的表情再未动过,甚至于光影照亮的扬尘也潇潇洒洒奇异地浮在了半空里,如是时空的倒带,卡在了某一环节。
她可以呼吸,甚至可以感受到、听到胸膛处心脏疾疾地跳动,仿似一下下清晰明朗地砸着耳中的鼓膜…
只有思绪是继续的。
“所以,你想好…你的答案了麽?”
…又是这句话。
可…为什么是又?
绫杳有些茫然,思绪却仿似掉进了深潭之中的冬衣,吸饱了水,又冷又重,拉不上岸。
她甚至有些荒诞地在想,也许这不切实际的景象,这不切实际的见闻,只是她午夜梦回间一个太过于真实的梦…
可是…梦?
“沛郡桓容,春卿为公,拜之长安,桃李逾百,关内上侯…”
寻着倏然甜糯响起的读书声霎那回身,身体的僵滞仿佛只是方才的错觉,手中的莲灯却突兀地在霎那炸成一片火海,小姑娘下意识伸手遮挡,须臾的耳鸣止消,她却触不到任何温度。
哗啦…哗啦。
是海的声音。
远处怎么也触不及的芝兰玉树银华流转,双脚被细沙软绵地包围,惬意的海风柔柔吹着,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这不禁令人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
如今…也不知是她做梦梦见了海,还是这海做梦梦见了她。
吱呀吱呀。
沙与草的交界,一道满身光影,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少女正一下一下挡着藤枝搭起的秋千。
绫杳看不清她的脸,却终于想起那个陆陆续续做了百年的梦,总有一道声音重复着问她同一个问题,如今她却是第一次瞧见那个问话的人。
可能也不算瞧见…明明有鼻子有眼,她却好似总是看不清那个少女的长相。
“你想好,你的答案了麽?”
她笑着,复又再度问她,少女勾起的脚欢乐地踢向天际,明明两人隔得那般远,声音却近得似是如在耳侧。
“…答案?”
绫杳蹙起眉不解:“你总是问答案…那问题是什么?”
“......”
却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
荒诞又怪异的梦,却意外地令人沉沦,绫杳甚至在想,怕不是自己哪一门心法悟得不实,如今后遗症凸显,愈法走火入魔,才令得这梦与现实都难以甄别。
可对方仿似通晓她心中所想,突而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却很是耳熟,好似像她,又像那个突兀而起的读书声,也好像陌生得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