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臣舟说完从沙发上站起身,常兴逸将搭在沙发背上的西装拿起来,为他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心照不宣一同走出门口,我立刻跟上,我们离开走廊进入大厅,这边开始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豪华包房,全部是华甫赌场范围,贵宾包房一般都是德州扑克和推牌九居多,一局一万打底,外面大厅玩儿什么的都有,一局几十到几百不等,但一晚上下来,如果一直输,也能输一辆高档轿车进去。
此时已经是七点多,赌场开始陆陆续续上人,差不多坐满了百分之八十,到十点左右,几乎座无虚席,有的人甚至在地上开局,到处都趴满了兴致高昂或者愁眉苦脸的赌徒。
祝臣舟和常兴逸在大厅最热闹的正中位置停下,这边大概一千左右一局,玩儿得起都属于这个城市中等小资或者小个体商户,一年百八十万薪酬,没有贵宾包房里面客人财大气粗,但也比最外面赌场的混混儿地头要肥沃得多,所以这群人属于赌场里最风光也最受欢迎的,说白了,道上坑一坑也没什么大不了,包房里的谁也不能坑,你并不清楚他背后到底有怎样一股势力,而普通混混儿坑也坑不出来什么油水,谁也不会把过分精力放在他们身上,所以这些人成为了各大赌场的宠儿。
祝臣舟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看了看,他们正在砸金花,其中一方面前筹码摞得高高的,几乎都和他半身持平,他笑得春风得意,难得连嘴唇都是红润,一看就是赢了许多,而他对面一个中年男人则对比非常明显,他脸色苍白,额头遍布汗水无比潮湿,手边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正一脸纠结要不要继续押注翻本,我都可以猜想到他此时内心的波涛涌动。
常兴逸大约非常喜欢玩乐,在休息室内还意兴阑珊,到大厅赌场立刻来了精神,他一边解开衬衣纽扣一边对那名输得凄惨的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要是想翻本手头不富裕,到外面高利贷那里签个条,立刻取钱,都是华甫自己人,我们后台你清楚,坑不了你。”
男人犹犹豫豫的擦了擦汗,“可我输了太多,已经没有保证能还得起高利贷巨额利息。”
常兴逸拍了拍他肩膀,“瞻前顾后可不是大老爷们儿该做的事,输了这么多不想回本吗,你有老婆孩子吗?”
男人一听老婆孩子,脸色立刻更加惨白,连一丝血色都看不出,他嘴唇颤抖点了点头,“有,还不知道呢,我车和存款已经输进去了,再输就是房子,贷款都还没还完,让我老婆知道了,我家就毁了。”
我听到这里觉得很不可思议,我问他那为什么还要赌博,既然明知道是不归路,是必输无疑,又何必跳进这个火坑。
男人忽然声音哽咽,“我是被朋友骗进来的,他告诉我只是假玩,华甫赌场在海城这么大名气,我也以为言而有信,但玩起来我才知道,赌场和乌鸦一样,都是一般黑。赚的就是黑心钱,欺负老实巴交没有道行的,像我们踏进来,就算不倾家荡产,也一定血本无归。”
坐在他对面年纪相仿的男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他叼着烟卷没好气那手指骨节敲了敲桌面,“还玩儿不玩儿,别他妈磨磨唧唧,局都开了,你耽误老子时间?”
男人想要哀求能不能结束,可他看其他两人都兴致勃勃,甚至大有不玩就打的架势,他只好咽了咽唾沫继续硬着头皮摸牌,对面男人将手里的打火机朝他手丢过去,语气蛮横说,“你他妈跟我装傻充愣?筹码呢?”
男人声音颤抖,“我…我打个欠条。”
“你逗老子玩儿呢?我拿了你欠条,你人跑了,我为了那点钱,还派人满城搜你?现在拿,再他妈说没钱,我剁了你的手!”
男人吓得身体一抖,他向门口放高利贷的几个人看了看,起身咬了咬牙刚要过去,祝臣舟忽然上前一步身体挡住了他去路,在男人略带错愕的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将指尖夹着的烟蒂丢在赌桌上,虽然动作很稀松平常,但他腕力极其惊人,看似轻轻一掷,实际上犹如抛出一枚暗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恰好落在那名赢了许多的男人面前,在平滑的桌上滚了两厘米,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烟头抵在男人食指尖,立刻把他烫得低呼一声,他飞快将手甩开,袖口内几张扑克掉出来,洒落在地上,祝臣舟又默不作声点了一根烟,他一边吸一边眯眼看男人,男人脸色闪过一丝讶异和惊慌,大约猜不出为什么会被察觉,而且还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拆穿,祝臣舟这无疑是自断财路,因为华甫赌场内部有非常冷血而暴戾的一条制度,凡是当晚赢钱的人,除去正规费用,还要和赌场五五平分,要不就别进来玩儿,进了门槛就要遵守这条原则,而华甫的名气实在太大,赌场闹事耍赖折腾的人不计其数,许多都是亡命徒,为了钱能豁出去命不要,为了防止伤害到自己,到一家实力雄厚不怕事的赌场成为了许多赌徒的首选,而华甫的强硬后台是祝臣舟,自然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都说赌场里上了桌,不分大小高低贵贱,能赢就是好汉,输了就是怂包,祝臣舟这个人即使出现在赌场里,也不会有人像道上规矩那样起身尊称行礼,都各自玩儿各自的,但一旦闹出了事端,在他面前没有谁敢趾高气扬,全都毕恭毕敬。
男人盯着祝臣舟看了片刻,渐渐从赢的喜悦和自傲中清醒过来,他认出后立刻推开桌上的一切东西,从椅子上起身绕出来,对祝臣舟点头说,“舟哥,您好久不亲自视察场子了。”
男人从口袋内摸出烟盒,嬉笑谄媚递上去,祝臣舟一脸冷笑拂开,“不抽这个牌子。”
男人脸色一阵尴尬,“哎呦我忘了,舟哥怎么抽得惯我这种牌子的烟,是我不懂事。”
男人一边自嘲一边收回去,倒是被他赢了一晚上的另一名男人急了,他脸红耳赤指着他说,“你出老千坑我?你袖口怎么藏了那么多牌,怪不得你总是金花!”
他这样一吼,吸引了临近两桌正休息抽烟的赌徒看过来,男人有点没面子,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将牌全部迅速捡起来,揣进口袋里,男人这才横眉竖目朝叫嚣的男人脸上吐了口痰,“瞎他妈咋呼什么!你看见我坑你了,你看见我换牌了?有监控吗?没有再说,我照样废了你!”
祝臣舟挑了挑眉梢,“在我场子里,你要怎么废他。”
他说着话低低闷笑出来,“不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在我面前就说要端了我华甫窝的人。”
“不敢不敢,舟哥,您就当我放了个屁。”
男人被祝臣舟吓得不轻,语气立刻软了下来,祝臣舟伸手指了指地上散乱的扑克,“这怎么解决,我看不到也就算了,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说句公道话,难道你打算让我场子臭名昭著?”
男人蹙眉同样扫了一眼那堆牌,“舟哥,按道理说,赌场里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奔着钱来的,都想一夜发横财暴富,可您的地位没说的,咱不少弟兄指着您吃饭,您的面子我没有不给的理由,我也不好说怎么解决,万一不让您痛快,让您觉得我不懂事,我这是罪过了。您说我该怎么办,我能办到,我尽量给您面子。”
男人来了个大反转,估计骨子里很怕祝臣舟的手段和阴险,他此时的谦卑和识趣,和刚才判若两人,也与云淡风轻的祝臣舟云淡大相径庭,他吐了口烟雾,语气平静说,“把吃了他的钱吐出来,这事就了了。”
男人虽然想到被逮住这样的事一定不会轻易结束,但却没想到祝臣舟说出这样的要求来,他脸色变了又变,有些无法置信,“舟哥,没这规矩吧?上了赌桌和上了手术室一样,生死有命,输都输了,再吐出去,兵还不厌诈呢,这传出去我怎么做人,毕竟我也是混道上的,您体谅兄弟一把?”
“没得商量。”祝臣舟斩钉截铁拒绝,他目光注视面前一摞纸牌,“吐。”
331 惊世骇俗
祝臣舟态度坚决一个字,让男人失了主意,他转头看向坐在赌桌右手的男子,那名男子岁数更大些,约摸有五十多岁,光头,很瘦,眼神格外精明,独臂,正叼着一个咖啡色烟斗,非常浓烈刺鼻的烟叶味道从烟口渗出来,缭绕在空气之中,他那双三角眼在白雾后面显得更加深邃而锐利。
祝臣舟这才顺着男人目光看到他,他笑着哦了声,“原来还有更大的人物在,怪不得对我的话也置若罔闻,恕我眼拙了。”
常兴逸歪着头对那名年长男人呵斥了一声,“哪位报上名号。这是舟哥,出来混都认识。”
年长男人在面无表情许久后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咧开的唇角恰好暴露一颗金灿灿的牙齿,在苍白的灯光下非常的闪烁刺目,他朝祝臣舟行了一个非常老套的抱拳礼,“祝总,我自然认识。”
这样称呼很尊重,可也充满门道,按说此时在赌场,所有人都喊舟哥,入乡随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办什么事,他一上来喊祝总而非跟随别人这么喊,可见在道上他并不服气,或者说,他也有极大背景,让他敢于无视这一声舟哥。
祝臣舟何其聪慧,自然听得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了男人片刻,大约想搜寻记忆看是否见过认识,他最终蹙了蹙眉,“阁下名号。”
年长男人摆了摆手,“我哪有名号,就算有,在祝总这样江郎才俊面前,我也不敢卖弄什么,只是来替我主人探探今晚祝总会否过来,既然祝总到了,那我主人稍后也将过来。”
祝臣舟微微抿了下嘴唇,“是薛竹文派你过来的。”
年长男人笑着点头,祝臣舟抬起一只手臂让常兴逸和其余几名手下退出去,常兴逸附耳在他身边问是否清场,祝臣舟刚说完不用,年长男人忽然说,“祝总还是清场吧,只怕稍后文哥到了这么多人在说话不方便,假设做了些过激举动,祝总颜面扫地,对于华甫好不容易积累的名气也难免有所损坏。”
祝臣舟对他这样大话有些好笑,“虽然薛竹文在南省与我和蒋升平平分天下三足鼎立,而他也年长我,但远不止于让我祝臣舟闻风丧胆,不过既然你这样讲,我不妨道声谢,如此为我的颜面着想。倘若稍后真刀真枪,我一定会念在这点情面上,留你健全离开。”
祝臣舟吩咐常兴逸将大厅每个角落清场,他带着几十名手下挨桌遣散,大部分赢了的本就想见好就收,又碍于赌桌上赢者不能先离席的规矩不好张口,这样一来自然喜不自胜,而一些输了不少的赌徒怨声载道骂骂咧咧,甚至不顾场子背后的祝臣舟地位,大声叫骂着没功夫经营开他妈什么狗屁场子。
常兴逸要动手教训,被祝臣舟出声拦住,“我们有错在先,别不懂事。”
所有人在十几分钟内相继离开,空荡的大厅安静下来,常兴逸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祝臣舟身后,他一言不发坐下,手下为他点了根烟,他和那名年长男人相视无言,彼此都陷入沉默。
倒是那名男子将目光投向我,他笑着说,“这位是祝总夫人吗。似乎非常年轻。我刚想起来祝总好像前不久丧失爱子,不知道现在是否走出悲痛。”
祝臣舟扫了他一眼,他脸色和语气同样冷漠,“你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言吗?薛竹文连基本的做人准则都没有告诉你,就派你出来和我过招吗。”
男人笑了笑,“那祝总可曾知道冤冤相报,你手下常兴逸打了我们的人,还死不认帐,如果文哥不干预,是不是这口气我们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
祝臣舟吸了口烟刚要说话,男人目光忽然定格在门口,接着他那一边所有人都起身,朝着我身后方向毕恭毕敬鞠躬,异口同声喊,“文哥。”
祝臣舟动也不动,他面朝墙壁,安静而淡然的吸烟,常兴逸扫了门口一眼,也无动于衷,将茶杯递到祝臣舟面前,为他打开茶盖,两个人仿佛根本没看到。
我转身去看,薛竹文和我想象中的非常不同,他没有丝毫凶神恶煞的感觉,不同于大众理解构想中的黑道形象,他非常白净,眉目温和,与蒋升平和祝臣舟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他们两个人眉眼还非常凌厉,看得出手段阴险,交涉对峙也都皮笑肉不笑,但薛竹文是真的在笑,看上去亲切而温暖,我很难把他和统领南省地下生意的首席头目形象联想到一起,我认为那怎么可能,他应该是文弱书生,连枪都拿不起来,更不要说伤人性命,混得风生水起。
薛竹文从门口走进来,他同样没有看祝臣舟,而是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定格了两三秒,对我友好一笑,便朝着他手下那群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