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也有将近二十余天没有见过,我以为她离开海城出去散心,或者在婚房里被祝臣舟软禁起来,不让她出去胡说八道,所以连闵宝涞入院昏迷她都去不了,可按照这个情景看,她没有被任何人囚禁,她是自由的,只是不愿意抛头露面了而已。
他走到我面前后,对我伸出手示意我坐下,我们两人共同落座后,她看了一眼我刚才触碰的那本杂志,她挤出一丝非常苍白的笑容说,“几个月以前的,一直没有人收拾,就随意摆着,我已经很久不看了。”
她这番解释太牵强,庄园内佣人保姆无数,怎么会连茶几都不收拾,除非她不允许动,想要时不时翻看做一番缅怀和回忆。
不过我并没有戳穿她,每个人都应当有属于自己的隐私,这无可厚非,如果对方不愿被撕破那一层保护膜窥探里层,就不如做一个糊涂的旁观者。
于是我配合她笑说,“昙花多美啊,只开一夜而已,越是美好的东西,越难留住,只要曾经看到过,就已经非常难得。因为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连看都看不到,何况是拥有。”
我端着那杯果珍,透过杯身打量里面诱人的橙黄色,我抿了一口,带着一丝柠檬味道,非常酸,似乎并没有加糖,但我很喜欢这样酸涩的口感,很久之前我讨厌苦味和酸味,觉得难以下咽,生活已经充满凄苦,为什么还不多吃几颗糖来调和弥补一番,现在可能是糖吃得太多,我忽然有些厌倦那样的甜腻,酸酸苦苦市井百态,这才是所谓人生。
我一连喝了很多口,闵丞纹端坐在我旁边,她忽然说,“我父亲身体怎么样。”
我所有动作在这一刻止住,我偏头看她,她即使充满病态也十分讲究坐姿和礼仪,虽然偶尔嚣张跋扈了一些,但名媛的仪态却没有一刻放下过。
我说,“没有人告诉你情况吗。”
她摇头,“说了,但我不相信,我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你说我还能相信谁,我丈夫,我身边伺候的人,还是警察?我连朋友都没有。”
她这样自暴自弃的话让我有些哑口无言,我们共同沉默了片刻后,我说,“祝臣舟说会尽量找最好的药保住宝涞的性命,至于清醒,基本不太可能,可我们要这样想,人活着就是希望,死了便什么都不剩。活着再不如意,还可以哭可以吃可以看看风景睡一觉。死了纵然解脱掉,可连苦的滋味儿都尝不到,是不是更惨。”
闵丞纹空洞的神色没有任何波澜,说不出悲痛或者惆怅,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忽然绽开一丝略带释然的笑容,“是啊,你说得对,慢慢熬着,什么都是未知,谁能猜得到会发生什么呢。”
她叹息着,目光在这栋偌大的宅子里慢慢打量,“多冷啊,五月了,哪里像五月的。这边靠近郊外,风凉风硬,不像市中心高楼大厦阻挡着,人们感觉不到风。你说我们终日追求迷茫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落叶归根,在那一个匣子内变成一把骨灰,深埋地下。情啊爱啊,钱啊名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们为什么要穷尽所能得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闵丞纹一边说一边慢慢垂下眼眸,她眼眶四周一片暗红,“我在这里住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可我始终想不通。每个人的目标不同,有的大到为国,有的小到为家,是不是我渴望的东西太多,所以始终和他脚步错开,到最后连追都追不上了。”
她将身子扭转过来面对我,用手掐住自己胸口前披肩的流苏,她声音哽咽又无奈说,“沈筝,你明白那种无助的苦吗?是,在别人眼中我什么都有,学历金钱,有势力的爸爸,洋房豪车,无数供我使唤的佣人和保镖,我从不需要考虑我喜欢这件东西我是否担负得起,我只需要想我喜欢吗,喜欢就每一款每一种颜色都来一样,用不到就丢掉,或者送人。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样生活非常幸福,看那些穷人百姓奔波操劳,一年所赚取的薪资还不够我一个皮包的钱,我骄傲我快乐,然而这份快乐是短暂的,是狭隘的,我无法拥有太久。有人说,你不要给我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你说,我们体会到普通人的快乐了吗?多少成长在大富大贵家庭的孩子说,我有很久不曾见到爸妈,我每天和狐朋狗友往来欢乐,我也会觉得一只只空酒瓶下的心非常空虚孤独,渴望一点平平淡淡的东西。一旦我失去这些,我没有本事,也不再有背景,我也许活得还不如最底层挣扎的贫苦人,他们至少愿意放下尊严和身段去扫大街铲垃圾,可我呢?我放不下脸面,我只能饿死,或者堕落,供男人玩乐,来满足我对衣食住行的需求。”
她说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沈筝,当我相通这些后我觉得太可怕了。你那天在医院骂我,我当时恨你,我觉得天都塌了,这些都是假的,我想要逃。可你说的对,我的一生糊里糊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存在于这个社会的价值,除了拿着父亲和丈夫的财产去挥霍贡献市场份额,我还会什么,我学了那么多年知识,花费那么多高昂学费,我又用在了哪里?我不清楚我处在怎样一个位置,我骄奢张狂,自以为是,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我都想要占主动权,渴望把控另一半,就像我这二十几年的岁月,我永远认不清自己分量,只觉得在一个许多人都羡慕的高度上,就可以目中无人,却忽略了没有我爸爸,我又算什么。”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我看到她并拢并不紧密的指缝内有一丝丝晶莹渗出,很快便湿润了整副面庞和手掌。
“当我琢磨清楚这一切后,却已经晚了,我不甘心,到现在我也不甘心,我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我漂亮,我年轻,仅仅我父亲为我托起的家世,就足够我炫耀一辈子。为什么我沦落到这样下场,我丈夫宁可去看街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不愿再施舍一个目光给我。”
闵丞纹将手从自己泪雾模糊的眼睛上移开,她看着我嘴唇颤抖说,“他有多久没来了你知道吗,这个房子,我要佣人打开暖气,但我依旧觉得冷,最冷最冷不过心寒。他的爱充满理智,冷静得过分,可我要的爱,需要一点点盲目和自私,从根本我们就不可能,是我要的太多,奢求太美好,也不切实际。但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婚也结了,孩子也曾有过,为什么不能彼此妥协一点,退让一步。他对我不闻不问,他真的狠到了这一步,我才刚刚流产,他却根本不在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目光长久凝视我,大约也觉得问不出什么,她有些失望的将头别开。
不是我不说,而是我以什么立场去劝慰或者评判呢。我身份尴尬,既是闵家两姐妹的继母,又是祝臣舟的利益同盟,我说什么都会有些唐突和虚伪,还不如做一个专注的聆听者。
闵丞纹将脸重新埋回掌心,她有气无力说,“你走吧,抱歉让你听我唠叨这么多。”
我说,“没关系,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和你父亲的关系,我都愿意将你看待为自己的亲人。”
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她头顶凌乱的发,可我手还没有触碰到,便觉得有些不合适,她对我剖露心声但不代表她接纳我喜欢我,我贸然去以这样姿态安抚她,反而会使她多想,认为我在怜悯或者嘲笑。
人心不古,都是海底针,不完全了解,便不要过分逾越。
我站起身,对她说一声我走了,那名等候在玄关处的男人大约要送我回去,他主动先我一步推开门走出去,并且将门完全打开,我刚走到门口,正要迈腿出去,闵丞纹忽然在我身后说,“沈筝,你腹中孩子,到底是我父亲的还是臣舟的。”
244 似水流年
空气忽然沉寂下来,像死水一般,我盯着庭院内摇摆的一株合.欢树,几枚粉色花瓣簌簌飘落,坠于泥土,被一阵风卷着掀起,在低空内徘徊打转儿,最终降落。
闵丞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目光平静随我一同看向落英缤纷的庭院,声音内带着几分迷离之色,“这里的合.欢树,是我母亲十八岁那年亲自种下的,当时院子里特别满,许多花草树木,还有一颗枣树,我姥姥爱吃枣,紫红紫红色的那种冬枣,海城气候温润,适宜种那样的枣树,可我母亲太喜欢合.欢了,她为了种植,趁我姥姥不在家时,把那颗硕大枣树砍掉,连根拔起,连续根都续不了,听说因为这个缘故,她第一次挨打罚跪,膝盖都跪青了,后来姥姥葬礼上她提起这件事,我问她后悔吗,她说当然不,女人一生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少之又少,有机会就不要让自己遗憾,做过了就不要后悔,有智慧的女人从不会说如果。”
闵丞纹说完这番话后,她越过我朝庭院外走去,她站在合.欢树下,此时微风不燥,阳光正好,青色长裙在风中飞舞,有花瓣落在她肩头和发上,我第一次发现她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从前的闵丞纹是怎样,强势跋扈,不可一世,美则美矣,缺少灵动,现在的她让我刮目相看,大约让人受尽委屈的爱情,都可以使一个人脱胎换骨,前提是你要想得通。
她在风中站了许久,然后缓慢伸出手臂指着那棵树给我看,“母亲二十二岁,它长到我这样高,然后一天比一天粗壮高大,后来又过了两三年,它已经比我高出很多,但你知道吗,我发现它已经这样高很多年了,再没有变化过,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盯着她手指的那颗合.欢树,我眯着眼看了好半响,我说,“大约是长到了一定高度,便会停止,和人一样骨骼到了一定年纪便闭合是一样道理,它无法再生长。”
闵丞纹仰着脸盯着树的最高处,“爱情也是这样对吗,就像一个瓶子,只能奢望到瓶口,再不停往里灌便溢出来了,所以最保险的方式就是灌半瓶,即使有些波折,也不会颠簸倾洒出来,即使有狂风暴雨,滴聚坠落其中,也还有容量,不至于承受不起那份冲击。所以爱一个人也要爱一半,为自己留有余地,为他保存空间,不能太依赖太奢求,百分百的爱情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如果能到百分之九十,也很难得了。”
她说完灿然笑着回过头来看我,我和她隔着簌簌飘落的合.欢花,她的脸在我视线内越来越模糊,又忽然清晰起来,她头发遮挡住面庞,眼睛格外澄澈好看,她说,“我对待臣舟,臣舟对待你,就是这样,都太满了,所以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尘,占有欲强烈得令对方害怕,想要逃离,想要挣扎,才会不停失之交臂,可臣舟比我更幸福,他至少得到了你一丝回应,而我呢,我得到了什么,只有破碎的婚姻,溢出的爱情,和一份孩子流产的手术单。”
闵丞纹说完后,她折下一朵合.欢花,用手指捏住,朝我缓慢走过来,她将花别到我头上,错后一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说,“你很美。”
我用手摸了摸那枚花瓣,我笑着说,“谢谢,你也很美,每个爱惜自己的女人,都很美。”
她将目光落在我腹部,“你的美,是因为他。”
她有些贪恋的凝望着,“他在我肚子里也有这么大,但我并没有保护他,我听臣舟说了,我流产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误食了那块蛋糕,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放在那里,目标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个,我吃了或者你吃,都是对方想要的结果,只是我命里不该这么早做母亲,所以我失去了骨肉,也许吧,我这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命,我太贪婪了,老天也给了我这么多,他自然要剥夺我一些资格,我不怪谁。”
我忽然觉得这份沉重连我都无法承受,我是亲眼见过闵丞纹因为失去骨肉而崩溃的场景,如果不是她内心足够坚韧,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她根本扛不到现在,她早就疯了,比黄卿还要疯得更厉害。
是几个月母亲的身份给了她力量和坚强的本能,让她能够在绝境和死亡的夹缝中还支撑住走出那强大阴影,可她脱了一层皮,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充满锐角,而是柔软卑微得令人心疼,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歉意,祝臣舟为了安抚她,也为了替我脱罪,将她也牵扯进来,做了一个说不上善意却也并非残忍的欺骗,我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发表什么心声,我其实是她失去骨肉的罪魁祸首。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波浪压下,我说,“还会再有的,孩子是缘分,只不过缘深缘浅,祝臣舟对你并不是没有情分,他那样的人,如果不喜欢,也不会选择成婚,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放掉自己终生幸福也要去做到呢,他不是受人威胁或者被主宰的弱者。”
“你不懂的。”
闵丞纹转身进入客厅,她从茶几最底层取出一个火盆和一口袋金炭,南省部分城市的有钱人还有在客厅内烧檀香炭火的习惯,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焚烧一些东西,这种炭火表层涂了金粉,可以将任何东西融化得连灰烬都不剩,完全变成细粉末,并且不会有煤气的味道,空气内飘散得都是一股檀香,可以使人静心。自然这样的金炭造价不菲,大约要在八百块钱一斤的样子,一斤只有十几块小细炭,可以焚烧二十分钟左右。
我虽然知道闵家很奢华,在海城几乎是一个传统,逢年过节闵家两位小姐花钱似流水,足够十几万平民百姓一天的开销,但我并没想到已经奢华到用金炭来焚烧东西,毕竟这只是听说,没有人真的见到过。
闵丞纹将那本杂志打开,从第一页开始看起,她看得很细致,也非常专注,每一页上的内容都不放过,细细咀嚼和回味,她朝我招手,脸上笑得异常明媚,她笑容内藏着一股魔力,我是女人也无法抗拒,我重新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她头发上散发着兰花清香,和金炭隐约渗出的檀香气息相融合,此时的闵丞纹在我眼中,就像一樽美好的佛像,充满了慈悲与良善,有她从未有过的温柔。
“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宝贝这本杂志吗,因为它只有这一本了,其他的全部被祝臣舟下令收回焚烧,海城多少人畏惧他啊,他跺一跺脚,除了我爸爸和陈靖深,谁能扛得住。畏于他的权势和地位,自然没有一家报社不敢不从,全部在一天之内追缴,烧的一干二净,他说他想保护我,不想让别人议论纷纷,可我知道,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心里只有吕慈,他不爱我,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能奢求他牵着你手昭告天下吗?”
她说着无比珍惜而爱怜的抚摸着杂志封页,上面的祝臣舟脸庞模糊和背影清晰,闵丞纹笑靥如花,正伏在他耳畔讲述什么,两个人温情十足。
闵丞纹始终割舍不下,便是那年那月,她如花美眷,他们似水流年。
“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份,它无法复制,无法重来,我如果不珍视,就再找不到这些痕迹。可你知道它对我而言多重要吗,很多事压着我透不过气,我面对臣舟越来越觉得窒息,曾经的迷恋和依赖,被消磨得愈加淡薄,他看我的眼神何时变了我都记不住,我傻啊,我曾沉浸在他的深情中,以为自己得到了全天下,便恃宠而骄,甚至试图干预他一切生活轨迹,我恨不得时刻掌控他在做什么,是否旁边陪伴着女人,我怕再出现一个黄卿,出现一个你,出现任何一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去和我抢夺他,我便想要扼杀掉,然而他在我的紧逼下,彻底厌恶了我。等到我发现时,早已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