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声音经过了变音处理,根本听不出本来的音色,但依然可以确定是一个男人,只是无法推断年纪和胖瘦,祝臣舟微微蹙了一下眉,他对上我视线后,有口型告诉我要说什么问什么,我都按照他说的一一去做,对方并不能看到我旁边还有人,他只能从电话里听到我一个人动静,所以他没有任何怀疑与恼怒,我询问他需要什么交换,他笑着说,“自然不是钱,有人雇佣我做这样的事,给了我一大笔酬金,所以在你这里,我索求的不是物质,我不缺少这些。”
我心里一跳,不要钱,那么便是要命,这世上的坏人作恶根源无非两个,一个最普遍的是对于欲/望的贪婪与图谋,另外一个是来自瞬间的冲动和疯狂,两者加起来便是图财害命,我腿险些因为他这番话而软掉瘫痪,我另外一只手死死撑住桌子边缘的硬角,以来支撑我几乎站不住的身体,我极力克制自己声音对他故作镇静说,“那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如果你需要钱,你可以提出来,我给你两倍甚至三倍,你该清楚,你为雇主做事,这件事你会背负罪孽,它本质违法要承担刑事责任,你就算有命拿钱,也没命花钱,露露出了一定问题我不会善罢甘休,但我愿意付给你多倍酬金,只有一个要求,将孩子平安送回来,你可以不露面,只要我看到孩子,我立刻全额把钱给你,我承诺我不会报警。”
男人听了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想也不想便否决掉我的提议和诱/惑,“干什么都讲究诚信,我也有我的职业道德,答应过的事绝不能反悔,何况我怎么会相信你不报警,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不把底层百姓当人看,自我膨胀和唯我独尊意识太强烈,我不是没有吃过亏。”
“可你这样做是造孽!她才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大人的恩怨牵扯她做什么,用孩子赚钱,你花得心安理得吗?”
对方等我吼完后,非常淡然说,“钱很难赚,没有背景没有过人的能力,都只能简单糊口,有赚钱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呢,心安理得又怎样,贫穷的人心安理得,可一辈子连件名牌衣服都不舍买,也买不起,富贵的人大多不能心安理得,能保证不违反法律就不错了,但活得风光十足,这个社会不就是看谁胆子大又有运气便胜利吗。沈小姐有这个说教的功夫,不如别浪费时间,好好思考我背后雇主要什么,只要可以交换,孩子一定平安回去。”
“我思考不出来,你直接开口提。”
我实在没有精力和他打哑谜,我连他背后雇主是谁都猜不出,我怎么能联想他到底要什么,命,不要钱只有命,或者我手中股份,但交易不就是谈筹码的一件过程吗,和砍价差不多,只是本质不同,在我确定露露对他们还有用处时,露露的处境便不会很危险,而至于怎么谈,我没有必要过分机灵主动,这不等于直接将自己弱点暴露吗。
祝臣舟见我沉默下来,他指了指我放在耳边的手机,比对口型让我打开免提,可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并没有看懂他的意思,我以为他要说话,便将手机递过去,祝臣舟朝我摇头,而就在这时,放置在半空我俩之间的手机里,忽然发出男人一声笑声,“祝总也在吗。这样更好,和聪明冷静的人对话,要更省事简单些,一点就透,不用我步步引导什么。”
我和祝臣舟脸上的表情同时僵住,我险些将手机扔掉,好像它无声之中长出了一双眼睛,能够将我这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这太恐怖了。
男人最后说,“明日凌晨五点,擎沧码头,沈小姐可以和祝总一同过来,但如果我看到有第三人随行,那么无妨,到达你们手中的露露,一定是一具死尸。”
对方说完后,根本不容我再问什么,便直接讲电话挂断,干脆利落得让我没有反击余地,我握着手机呆愣了两秒,便看向祝臣舟,他垂着眼眸脸色无比凝重严肃,大约也想不通为何这个男人这么肯定猜到他就在我身边,好想亲眼看见一般。
我将手机往桌上一撂,走过去抓住他才系好的衬衣纽扣,“他说是被人雇佣,只想要命不想要财,他到底要谁的命,你对我的还是露露的,怎么可能是你的,他怎么敢?所以呢,他要我的命为什么不来绑我反而多此一举拿孩子下手,大费周折?能让他要命的雇主,到底花了多少钱雇佣他,才能换来这么豁得出去的忠心,竟然几倍筹码也无法动摇他。你告诉我,海城除了你还有人可以在双手沾满献血负累一条人命后安然无恙吗?祝臣舟你让我怎么信你!你就一定要对陈家赶尽杀绝吗,那你连我也杀了吧,毕竟我早不是姓沈,我姓陈,我死后立碑都要冠以陈靖深的姓氏,你是不是也把我划归在死亡名单里,只是你还不舍得,你还没有玩够。”
我说完这番话后,忽然觉得自己全身力气与血液都被抽离开,我就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我无限绝望朝面前站的笔挺的祝臣舟曲膝跪下,然而我膝盖还没有接触到冰凉坚硬的地面,便被他两只迅速并拢的脚面接住,他双手用力将我身体再度提了起来,他同样带着极大怒气对我说,“沈筝,我让你看看,我祝臣舟是否半颗真心也拿不出。”
195 宁可你欠一辈子
祝臣舟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休息室,他身影隐去在那扇左右摇晃的门外,走廊上灯光惨白,外面黄昏已暗,祝臣舟脚步声逐渐远去,外面一片寂静。
我坐在椅子上有些崩溃,我毫无头绪,祝臣舟是幕后操盘手的可能显然微乎其微,虽然他擅长缠斗,而且腹黑狠毒,但我宁可他是,最起码我有能够交换的东西,但如果是别人,我根本揣摩不到目的是什么,这份危险便无尽扩大化。
祝臣舟离开不到半个小时,庞赞便从门外进来,他手上提着两份食盒,一份是饭菜,一份是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将食盒从塑料袋内取出,又把筷子为我剥好,他做完这一系列流程后,看着毫无神采的我说,“沈小姐用过晚餐后,就到里间床上休息片刻,祝总在办公室忙事务,脱不开身陪伴,凌晨一点左右他会过来。”
我面前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味,但我毫无食欲,我只是冷冷看着白嫩如珍珠的米粒失神,庞赞也没有等我答复他什么,他从下午我不顾形象当众扯住祝臣舟衣领疯狂嘶吼就看出来,我今天很低落,很崩溃,我寻常时候都很难温和和他说句话,更不要说我本身不开心时候,他看了我一眼,便重新转身走出休息室,偌大的一百多平米内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看了那些饭菜好半响,好像看出浮在上面的一张充满嘲笑的脸,我尖叫了一声,直接伸出手将那两份食盒扫到地上,里面食物四分五裂滚落一地,我抱着头彻底无力沿着椅子跌坐在桌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昏昏沉沉时,感觉到有人将我托起,为我穿了一件厚重棉衣,并且极其轻柔耐心将扣子系上,他指尖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碳素笔芯的蓝莓清香,我一半是清醒,一半是迷醉,睁开眼看着他的脸,他并没有给我任何表情与话语,将我包裹严实后便一脚踢开了阻挡我走路的椅子。
我原本还不明白祝臣舟所谓半颗真心如何让我看到,可当我被他拉扯着走出美索大楼坐进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内后,我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车朝着郊外擎沧码头的方向驶去,那边非常空旷寂寥,几乎连树都找不到,每到春季沙尘暴多发,海城市中心还不至于天昏地暗,可擎沧码头附近却被那股令人窒息昏迷的沙尘而笼罩掩埋,就像一座爆炸的沙子城堡。
那边想要作案毁尸灭迹,简直轻而易举,紧挨旷远的宿城野地,宿城是一片以农业发展为优势的南省最贫穷的城市,许多坟地还没有整改,还保留着埋葬死人尸体不焚烧的习俗,所以每到夜晚,擎沧就显得格外阴森幽静,仿佛有宿城坟地的阴风吹来,将人搔得头皮发麻。
而另外一边则是靠海,海城护城河上游衔接的最大一片海域,夜晚奔腾不息,漆黑浪滚,触礁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声,如果是独身在那边,哪怕坐在车里,也能嗅到死亡气息在一点点靠近。
擎沧的存在,最确切说法,便是被海城的繁华遗忘的一片落寞土地,是这个城市诅咒的亡魂,是邪恶的杀手。
我看了一眼在驾驶位淡定开车面无表情的祝臣舟,我问他,“你要陪我去,是吗。”
他稳稳把控方向盘,脚下油门一踩到底,整辆车都仿佛飞驰。
“你不是怀疑我绑架了露露,联合别人做戏给你看。”
我一言不发盯着他侧脸,他轮廓和线条紧绷,眼眸内幽深漆黑。
他这个人固执起来也特别要命。
我说,“就算是我误会,可谁让你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就那么工于算计。这是你自己一步步埋下的祸端,到现在也不由得我不敢信你。”
他看着前面被路灯照耀空旷近乎发野的大道,柔和的光束并没有将他脸变得温柔,反而棱角分明锐利刚毅,他这样长相的男人,在面相学上分析,可成大事却又心狠手辣过分阴毒,只是他五官恰好非常深邃,掩盖住了那份煞气与凌厉,反而形成了他独特的个人特点。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紧扣在上面,“我还不屑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得到一个女人。”
从来都是女人主动向祝臣舟臣服,用各种想也想不到的招数取悦他喜好,争得成为他身边红颜知己的坐席,然而除去我对他的私人恩怨,祝臣舟的确算不上一个道德小人,他属于半个君子,不管他昔年多么荒唐,在遭受爱人枉死、自己身份天翻地覆的变故后,任何人都难以保持初衷,本来面目早已在这样风云变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娶了闵丞纹后,不管她是否对得住他,但祝臣舟却没有再曝出还有什么情人相伴左右的传闻,除了我们之间这欲说还休的暧/昧。
祝臣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恐怕后世都无法评说,就像把持南省数十年的霸主蒋华东,他本质是一个坏人,且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但他于情义上又是一个极致的好人,世间男子千千万万,可真正能做到他那般从一而终又有几个。
好与坏,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综合体。没有单纯的二选一。
车窗外更深露重,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到最后被高大的柏树遮掩住看不到容貌,我对沉默开车的祝臣舟说,“送我到达擎沧码头,你就回来吧。他主要目标还是我和露露二者之一,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我给他。虽然我有太多遗憾不曾圆满,也没有颜面死,但如果我是为了换露露而死,陈靖深那里的账,我便可以一笔勾销,无债一身轻,大约非常美好,我也可以卸下这身重担,很多时候死了的确比活着更好,省去煎熬省去辛劳,一觉不醒。你来不来他都会提出他的条件,我并不打算再欠你什么。”
祝臣舟紧盯前方仍旧没有将视线收回扫我一眼,他声音带着一丝冷硬和戏谑说,“你欠我的还少吗?不差这一件。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你以后再来惹恼我,我就可以将你堵死。我宁可你欠我一辈子,这样你嘴巴再也不会这么硬。”
他说的非常轻松,可在我听来心里却忍不住狠狠一颤,一辈子真是一个遥远又动听的词,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更为震撼人心,甚至超越了这三个字本质就很漫长而厚重的力量,我像是被点了穴,动也不动只凝视着前面看不清的路。
祝臣舟在夜色中开了三个小时,车终于停在擎沧码头门外,翻滚呼啸的海浪由远至近拍打岸边,其实距离还很远,可总像是近在咫尺,伺机等待趁人稍有不慎便将其躯体吞没。
我们从车内下来,祝臣舟牵着我手往码头最深处走去,虽然现在已经有四点多,但天色还微微有些暗,亮得并不彻底,太阳刚刚跃升地平线上一点,大地还笼罩在天边泛着鱼肚白的霜色内。
可祝臣舟走得很快,而且稳健,毫不犹豫方向,似乎对这边异常熟悉,来过许多次。
而擎沧码头并不是优质货物的交易地点,直白来说,都属于走私或者隐晦的货物窝藏点,据说有一半投资掌握在蒋升平手上,而祝臣舟和他私下交好,不管他是否还藏着一股野心,但这也是表面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肯定多少涉足地下圈子那些交易,了解这边地势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行走了四十多分钟,祝臣舟期间一直不停看表,当我们真正到达绑匪指定的那扇朱漆门前,已经五点零一分。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烟,只有从南侧海面吹拂而来的微凉海风,夹杂一些鱼腥和海带的味道,令空腹的我隐隐作呕。
祝臣舟打量观察巨石后方的地形,我将缠在头上的围巾和帽子全部摘下,此时地平线上方忽然射出一抹强烈的橘黄色光芒,将前一秒还灰蒙蒙的码头彻底照亮,而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正前方与靠岸停泊的十几米高船帆平行的东西。
那是穿着粉色夹袄的露露,她被一根绳索吊在半空,整个身体都悬浮着,大约是栓得并不结实,稍微强烈的风刮过,她看上去便摇摇欲坠。
她有极其严重的恐高症,去游乐园从来不玩儿云霄飞车,她会吓死过去,她此时小脸惨白低垂着头,发丝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歪歪捏扭穿着,我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我难掩激动朝着空中大声嘶吼她名字,露露闭着眼睛微微动了动,她可能是连梦中都有我的呼唤,她本能睁开眼望向我,她起初还有些不可置信,呆滞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我又朝她喊了一声,告诉她我是沈阿姨,她这才将一双眼睛全部睁大,在清楚看到我的脸后,她满是喜悦的大喊,“沈阿姨,你来救我了吗?”
我迫不及待朝她被吊起的方向冲去,然而我跑出还不到两步,忽然在码头靠近仓库位置的一闪木门里面传出男人类似制止提醒的咳嗽声,我被那一声咳嗽吓得六神无主,我立刻顿住脚步,生怕我的过激行为会让对方朝露露下手,毕竟她就悬在高空,我甚至无法预料捆绑她的绳索是否被那只幕后黑手在稳稳操控。
我毫无办法看向祝臣舟,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目光非常沉静给予我无声的安慰,他甩开我握住他手臂的十指,朝那扇木门行走了两步,他语气无比镇定说,“出来。你想怎样,我亲自和你谈。”
196 死亡,那年
那扇门朝两侧打开,里面漆黑一片,随着门缝敞开一点光亮透过,我们同时看到了出现在门槛的一双脚,穿着老北京布鞋,左脚大拇指位置破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