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五并未理会她,他一言不发地拔刀出鞘。包银的雁翎腰刀锋刃极薄,微曲的刃身上闪出教人惊心的寒意。罗刹鬼在巍峨的五百罗汉像间行进,脚步声渐趋急促,仿若落在瓦片上的细细雨声。
“你方从锦县石山里回来,便急着来杀我么?这是第八十二回 ,你怀着杀心来寻我。”女人总算转过身来望向他。她的披膊上有两片圆甲,镜面似的甲片上雕着繁缛的花纹,那是人身兽面的夜叉,皮肤靛青,牛角弯曲,血盆大口间似吐出浓烈恶气。
“可你可曾想过,在过去的八十二回间,你一次也未胜过我。”女人笑道,“莫非是你偏爱同我切磋?也对,毕竟江湖榜上的名侠我一个也瞧不上眼。对啦,若是莫论刀法,我还得胜过玉白刀客一筹咧。”
罗刹鬼冷眼望着她。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厌恶这个女人,明明候天楼中的其余刺客皆奉她作天,对她顶礼膜拜,可他胸中却有不息的愤懑与刻骨的仇痛,教他满腔热血沸起,恨不得伸手将她扯成碎片。
虽过往尽数忘却,他却知自己总有一日非得杀死这女人不可。
静默只在昏黯的罗汉堂间弥散了一刻,一刹间,一抹火花自交错的刃尖亮起。铿锵声响震彻堂中,剑拔弩张的杀气似是荡起鲸波鳄浪,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相撞。金五狠蹬一步,如离弦之箭般闪至左不正身前,腰刀化作新月,披斩出寒流疾风,夜叉森冷微笑,伸指钳住钢刃。
他们两人手上在各自较劲,渐渐地,身上覆了膏药的创口迸裂,殷红血点如雨飞溅。
“我要…杀了你。”对着那绝色的女子,金五咬牙切齿道。
“可你还记得…你为何要杀我么?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以前的你与如今的你大相径庭。真可悲啊,金五,你已忘了念过的经书,连螳臂当车的故事也忘却了。我带你入候天楼,是让你往后能在江湖里走得更远。”
金五面上渐渐失了血色,却依然牙关紧咬,让刀刃在她手心里旋动。只听得一道令人牙酸的碎响,夜叉站在他面前,微笑着抬起手,指间里泄下的不是血,而是晶莹的钢片与尘雾。她捏碎了金五的刀刃。
刀把掉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金五被捉住了臂膀,用力一旋,一股钻心疼痛传来,他突地倒吸一口凉气,跪倒在地。
左不正钳着他的手,怜悯又轻藐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在湍溪中挣扎的蝼蚁。
“你杀了我的许多伙伴…土三十一、金四十三、火二十二……你让我对他们见死不救,还亲自将他们送入了刑堂里……”金五喘着气,道,眼前闪过他曾经的搭伙人的模样,可却忆不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只记得一片血淋淋的肉糜。
“那是你现今想要杀我的缘由。可过去的你呢?”左不正似是十分失望,柳叶似的秀美蹙了一蹙。“你就是因为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才恨我的么?”
她竟不把那些人命当一回事儿,心里似被狠扎了一下,金五不顾疼痛,扭过身来,怒喝道:
“左不正――”
“我已待你极好了,金五。不仅许你同金一一齐去做那些脏手的活儿,给你在外头自在四跑,还不让你同你的血胞一般做个任人使唤的药人。”
夜叉喃喃道,“你知道哈茨路人被势家夺去后会如何么?他们会先抽了你手筋脚筋。哈茨路人可是上好的药人,你会在毒疾交加里被折磨得逝去。你一辈子也下不得床榻,凡是家中有人得了病、生了毒,他们便会将毒血换进你身子里。喏,咱们楼中也有几个,猪猡似的养着。”
“你也想变成那样么?”她咧嘴一笑,“对啦,我同你打个赌罢,若是你这第八十三回 依然打不过我,便乖乖在我手里做个像牲口一般的药人罢。”
罗刹心中一片恶寒。他心念星速飞转,手脚捷敏灵活,一下便从地上踢起秃刀把,抓在手里。断刃狠狠划向左不正,夜叉微笑着避开,却见他将刀把松开。迎向她面庞的掌心里深深嵌着一枚尖锐钢片,寒??刺痛了她的眼。
雨势变大了。密密麻麻的雨珠子从檐边滚落下来,铃舌在檐铎里脆生生地发响。落叶浮在石阶上,像跃动的碎金。
金十八坐在寮房前,布帘子被溅起的雨珠溅得湿透。他伸出满是泥引子的长靴,探进水汪里,用手将碎泥块抹净。从朦胧的雨幕对面趔趄地走来一人,伤得似是很重,挪了许多步才慢腾腾地走到他眼前。
秋雨沾湿了那人的衣衫,像是把他身上的锐气尽数洗净。金十八抬头,这才发现是金五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才一会儿不见…”金十八打量着他,狐疑地皱眉,“怎么伤比方才还重了些?”
金五没说话,难得地在他身旁挨着他坐下,垂头望着手上翻卷的创口。良久,他淡淡地开口道:
“我去找了左不正,和她打了一场,输了。”
“咳…左…左楼主嘛,那是自然。她厉害得和鬼神一样,谁都赢不过她。”金十八有些发抖,但还是拍了拍他,“但是你也不赖,竟能在她手底下走过几招。有个绝顶高手陪着你习练,未来可期啊,小五子…呸,少楼主。”
“这天下有能敌得过左不正的人么?”金五望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喃喃自语道,眼里难得地盈满了忧愁。金十八望了他一眼,犹豫了半晌,道。
“有。”
金五的两眼里似是落入了熹微的光,他扭头问道,“是谁?”
金十八说:“天山门的玉白刀客。那可是江湖榜首,冠绝今世的妙人。光是那一手三刀杀人的刀法,这世上就没人能抵得过她,连左楼主都得心生忌惮。”
他又道,“但是,唉,少楼主,咱们候天楼与天山门势不两立,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是你俩碰上了,玉白刀客说不准要杀你,谁叫咱们就是只能活在污泥里的恶鬼。”
两人并肩坐着,看绵长的秋雨将红叶染得鲜红似血,同乐寺里只剩喧杂而孤寂的雨声。
“玉白刀客…”金五低下了头,说,“很熟悉的名字。”
罗刹鬼心里忽地涌现出一股奇异的情感,眼前浮光似的闪过稀碎的画面,仿佛曾有人热切地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街巷里听说书先生讲古,看金黄的糖稀画成的身负长刀的大侠的画儿。
可一转眼,一切皆成虚渺云烟。
他闭上了眼,听着寂寥的雨声,喃喃道。
“但我…已全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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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五的身手除了前期基础外基本都是和左不正练出来的( ’???`)虽然菜,但是还是菜鸡里的高个…
第355章 (三十一)昔去雪如花
暮霭沉沉,凄寒朔风在巍然天山间呼啸而过。鹅毛似的雪片从天顶上坠下来,沉甸甸地在肩头积了一层,像厚厚的毡毯。干冷的风刀子从口鼻间灌入,冰冷得似要将人脏腑冻麻。
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雪里跋涉着,在一片茫白里像一粒伶仃的胡麻点。
那是个年幼的小孩儿。他每踩一步,雪便没过膝上扎的蒲草垫子,草屐缝里积满了雪。手脚麻得失却了知觉,明明红通通的,摸上去却似几根冰条。
王小元浑身捆着正骨用的木条,艰难地在雪里挣扎。他先前在恶人沟被打断了骨头,伤还未养好,身上隐隐地发疼。可在这荒凉的雪窖冰天里,一切知觉似是被急剧的冰冷淹覆,所幸有前些日子误食的壬阳旺气丸打底,他身上虽冷,却也不致受冻至死。
不知行了多久路,他在覆雪的天山上望见了一道绵长的石阶。阶旁有顶草棚,一粒暖橘色的灯豆子在呼啸风雪里轻轻跃动。他拖着僵硬的身躯挨近草棚,只见得里头坐着几个天山门弟子,正抱着剑打瞌睡。
“…劳…劳驾。”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过去,敲了敲半开的棚门,嘶声道,“几位大哥,我想问个路……”
正流着哈喇子的天山门弟子猛地蹦起来,拔剑四望,这才瞧见门边这小小的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