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3033 字 7个月前

身后的于公子酒也未醒,这阵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胆子又壮了起来,对金乌大嚷大叫道:“我替你付了酒钱,这小佣保是我的了,我能带走他了罢?给我!”

金乌转头瞪他:“谁说是你的了?”

“你待他这末不好,他出走也不愿同你说一声,看来你这东家当得挺坏。”于公子酒劲儿上头,凑过来便想拉扯王小元,嚷道,“还不若把他给了我!”

“休想!”金乌也嚷道,“他是我的!”

这一声差点把王小元震掉了下巴。若在往日,金乌绝不会说这话,顶多对他冷哼几声,再伸指叩他脑袋;若真说了这话,那便意味着这瘸子着实是喝多了。

这时金乌先一步凑上来了,两臂箍着他紧紧不放。王小元被他像揉面团似的抱着,几乎要被挤得变了形。过了片刻,金乌微松了双臂,可还未等王小元喘口气儿,他便猛地钳住王小元的头,将脸拧向自己,眼里荧荧发亮, 道。

“说啊,说你是我的人。”

带着春醪醇香的气息扑在面上,竟也教王小元醺醺然不知东南西北。他不知自己是醉在了金乌幽碧莹亮的眼瞳里,还是因这酒气而飘然。

可不一会儿王小元便清醒过来,用余光瞥了瞥一旁的酒客,众人多有认得他俩的,在津津有味地看戏;也有从外地来的酒客,亦云里雾里地望着他俩。于是他欲哭无泪,踌躇着道:“我…我能不能别在这儿说这些话……”

天知道金乌是吃了几斤几两的酒,竟然醉成这样,平日里禁闭的嘴被撬开了似的,净说些胡话。王小元估摸着要是他之后酒醒了,非得红着脸撵他追出三里地才成。

“不行!”金乌凶相毕露,忽地一口叼住了他的脸颊,含糊道,“你给我说!不然我便咬烂你。”

他犬齿锋利,硌得王小元的脸蛋生疼。可他偏还一面咬,一面口齿不清地骂道:“你这死呆瓜,蠢驴,狗骨秃儿,生了八条腿的昏沌虫!跑这末快作什么,你以为我在嘉定找了你多久?每间摊棚、每个店铺我都寻过了,都没找到你的半个影儿!”

王小元被他咬得没办法,索性丢开了面皮大嚷:“对不住,少爷,别咬我啦!我是你俯首帖耳的狗腿子,这样成了吧!”

第304章 (二十五)死当从此别

十年前,金一曾看过眼前人的这个眼神。

那时他也正处于一片火海之中,热浪袭天,火光灼灼,四垣焦烂,血河间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可数计的尸首。铺天盖地的焦肉味之中,他手执淌血利刃,站在被候天楼刺客按着的一个小孩儿面前。

那孩童被候天楼刺客死死按住,卸了手脚关节,在撕心裂肺地嚎哭。可当金一缓步走来时,他却不哭了,转而从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嚎。金一打量着他,那孩子身上虽着破衣烂衫,却看得出原本华美的锦衣模样,披发垢面,蓬乱发丝间掩着一对苍翠而冽厉的眸子。

金一凝望着那对眼,那是对深蕴仇恨之色的眼眸。当注视着它时,金一倏然回想起面对哈茨路骑兵时自己内心的怖惧。那群荒原上的狼将两枚弯刀悬在身侧,马蹄蹬起飞尘。他们横冲直撞,仰天长啸,在敌群中驰骋,带起大片血花。这孩子眼里也有不息的野性,就如同在他胸口留下狭长刀痕的哈茨路人一样。

他在那一朝种下忿恨的种子,那仇怨便会生根发芽,终有一天会让那孩童长成鸷狠狼戾的恶鬼。

而如今,罗刹鬼微微睁大了眼,瞪视着金一,金一从那碧眸里看出了同十年前一般的迷惘、痛苦与恨意。

金乌喃喃道:“是你杀了…我的爹和娘?”

蔼吉鬼将这目光收入眼底,咧嘴一笑,将那残忍的言辞再度吐出口,道:

“不必疑心方才我说的话!这事你从来无从知晓。因为你先前被带到楼中后便被左楼主吩咐灌了药,兴许过去的事大多都记不得了。我的的确确,是亲眼看着你爹娘毙命的。”

刀光枪影间,他们猝然出手,掀起潇潇风声。金一甩出三截枪,将金乌刀尖猛地绞住。他缓缓道:“你的娘亲,是黑水边会兰巴图的九女儿,曾经令北营军闻风丧胆的‘碧眼罗刹女’,你可知她最后的下场为何么?”

金乌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似要将胸膛撞裂。他死盯着金一无唇的嘴巴,想冲上去将那张开阖的嘴撕碎。

“听说哈茨路人虽勇猛善战,却总因寒症而死。她那时已力衰体弱,再不复罗刹女之姿。”

蔼吉鬼焦烂的脸上浮现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道,“但你知道么?她一直想护着你。那一夜,她从榻上爬了下来,背上插着三柄剑,一直爬到院里。”

“刺客们挖出了她的眼,她不知你在哪儿,就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不知在院墙上撞了多少次,院里都是她的血……”

一颗心似是在胸口倏然破裂了一般,金乌浑身发颤,怔怔地听着金一的话,甚而忘了打断或反驳。

嘉定金府里血迹七年未干,以前回金府见太公时,他曾在那斑驳的断壁前伫立良久。经年累月的暴雨不曾洗去他娘那一夜沾在墙上的血手印,在那个风雨凄寒的夜晚,双眼被挖去的女人瑟索地摸索着前路,倒在了府门前。

金乌虽知自己爹娘已逝,可却不知他们因何而死,心底里亦存有几丝侥幸,希望有一?R能在这尘世里同他们重逢。可如今金一却斩钉截铁地与他说他爹娘是遭候天楼虐杀而死,他在怒火填胸之时竟可悲地无法打断金一,只因他想再多听一些关于他爹娘的事。

“而你的爹宁远侯金昊,他让候天楼刺客折损了好些人手,咱们把重伤的他押到了刑房,多让他活了些时日。”

蔼吉鬼幽幽地道,笑容仿佛面上的一道豁口,“哼,真是可笑!世人常道宁远侯英武难当,出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却为了一个病女子和一个毛都未长齐的小崽子身披数创,落到了我们手里。”

罗刹鬼别过了脸,心里沉甸酸涩。他没能见上他爹最后一面,所以在他心里,金昊的身影一直是高大而伟岸的。宁远侯只会温和地摸他的脑袋,微笑着看他撒泼耍闹,干干净净,不沾半点血污。

“你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模样么?”说到此处,金一笑意愈深,漆黑如炭的面庞抖动,浮现出狰狞之极的笑容,“咱们剜掉了他的膝盖骨,同他说,只要向金部的每个人磕三个响头,咱们便放过你同你娘。”

蔼吉鬼再不复沉稳模样,笑声嘶哑却尖利:“他真的磕头了!那位几乎被世上人奉作神?o的镇国将军向咱们低了头!他拖着流血的膝,摇尾乞怜地向我们磕头。”

“哈哈,罗刹,你没见过他那时的模样,那人全不似名震天下的宁远侯,而是跪在候天楼刺客脚底的一条狗!”

“过了几日,他便死了,死得同隧沟里的耗子一般。死前我们金部每人在他面前将你娘……”金一森冷发笑,可话只说了一半,他便忽地话锋一转,“喂,你怎的了,金五?”

金乌静静地望向他。此时他们已在言语间放下刀枪,面朝面伫立着,将兵刃插进土里支撑着身躯。蔼吉鬼分明瞥见罗刹鬼那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惨白面颊上闪过一线莹亮,水珠子滑过面颊,在下巴处垂落。

“你是在哭么,金五?”金一道。“真是出人意料,杀人如麻的罗刹也会落泪。”

蔼吉鬼从怀里掏出一只鬼面,丢到金乌脚下。那是罗刹的铜面,獠牙似剑,牛角尖突。

金一说:“我从宝殿里捡回了它,戴上吧,这样才不会被血和泪迷了眼。左楼主常说,覆厉鬼之面,方有恶鬼之心。抱着恶鬼之心来杀我们和左楼主罢。”

无边火光里,金乌的眼眶里泛着涟涟水光,泪珠子缓慢地滑过面颊,落在漆黑戎衣上。

但他太安静了,从始至终未吐出半个字眼,既未紧蹙眉头,也没对金一发狂吼叫。他只是站在那处,身影孤伶伶的,仿佛一个怅然若失的孩童。

许久,罗刹鬼垂下头,忽而长出一口气:

“……多谢。”

金一奇道:“我杀了你爹娘,金府已灭,你的亲故因此或不在人世,或已淡薄疏离,你却怎的忽而同我道谢?”

“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未真正做好赴死的准备。”金乌缓缓道,“可听你方才那番话,我总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