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罗刹鬼入门的那一刻起,男人的心里便似悬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晃晃悠悠,不知何时落下。他细细琢磨着黑衣罗刹的言语,只觉心头擂鼓似的怦怦直跳。他死死盯着那狞恶鬼面,炽烈目光好像能将那铜面燃烧殆尽。
为什么罗刹说――“前来做武盟之主”?武无功转头望向坐在身旁的那少年。颜九变面色苍白,似覆了层寒霜,细软的湖羊毛掩住了他布满细汗的侧脸。他死死凝望着黑衣罗刹,口唇发颤,似是随时会从其间泄出一两声呻吟。
武无功眉关紧锁,心里隐隐有不祥之感,仿佛若是将那鬼面摘下,定会有无可挽回之事发生。而他也急于辨清来者是何人,竟敢杀到武盟群雄眼前来。
吞日帮主能大梁怒形于色:“这小贼不过仗着有些三脚猫功夫,欺压良民百姓,实则无甚本事,连面容都要遮遮掩掩,在这儿打肿了脸充胖子!”又大手一挥,怒喝道,“弟子们,将他拿下,把那鬼面揭了,让咱们看看这究竟是哪路腌?H货色!”
一声令下,各派弟子操起手中兵铁,鱼贯而入,喊声如雷震天。几个门生直蹿而上,嚎叫着使起铁剑,剑光如网交织,劈向黑衣罗刹。他们脸上挂着汗珠,手心里亦湿腻,可当吼声自喉间喷薄而出时,怖惧之情便减淡了几分。
黑衣罗刹只是微微一偏身,便闪过了数枚剑尖。他再状似不经心地一抬脚,踩住剑刃,膝弯往奔袭而来的弟子腹间一撞,门生们便痛嚎着飞了出去,一个连带着撞倒了一片,像被刈割过的麦田。
攘杂人群里,罗刹鬼似水中游鱼,灵巧穿梭闪避。
吞日帮弟子见有各派之主撑腰,便也不再胆怯,高声叫嚷着冲上来,“黑衣罗刹!你这缩头缩脑的小人,嚷着要杀玉白刀客,如今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真是个孬种!”说着便有一只只手四面八方用力伸来,想去剥下他脸上铜面。
不论是武盟群雄,还是江湖门生,皆想看一看这传说中的人物的样貌。往日里武盟布下江湖令追击这凶犯,总苦于不知其真正容颜。而如今得见罗刹一面,众人只觉此人声音喑哑,听不出真实年纪,却并无强横之态,心里惧怕便少了几分,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他厮打。
人头攒动,济济一堂。如今宝殿中手足交错,刀光剑影交加,痛骂声如潮翻涌。可罗刹鬼却在其间旋身闪避,身影轻捷,像幽魂般游弋在人群间,没人碰得到他的衣角。
倏然间,黑衣罗刹一把捉住一只朝他面上袭来的手臂,只轻盈一扭,便把那向他冲来的吞日帮弟子摔了个四仰八叉,又飞起一脚,把人踹进涌动的人海里。
他抬起手,人群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在他身侧留出一道罅隙。黑鸦鸦的人影间,那青脸獠牙的恶鬼虽身着玄衣,却格外显眼,像是钉在人目中的一枚刺。武无功哑口无言,望着他往面上攀去的指尖,只觉心口似要撞裂一般剧烈鼓动。
“费这么大周章都摘不下这鬼面,果然武盟里养的不是饭桶,便是孬种。五年前就被我踩在脚下的人,如今也没能爬到我上头。”
罗刹鬼冷嘲热讽,伸手去扯脑后的系带,惨白的指节夹住细绳,缓缓抽开。
“算了,我自己来摘。”
在系带抽开的那一瞬,尖牙陋形的罗刹鬼面兀然坠落,在地上发出铿锵声响。
堂屋中忽而静得落针可闻,嘈杂声于那一刹那烟消云散。人人瞪圆双目,注视着鬼面下的那张苍白的面庞,哑然失声。
“你们不是都想瞧我长得什么模样么?”罗刹讥诮道,“既然不怕被吓到,那便给你们看个够。”
那张脸上并无罗刹的獠牙血口,也无焦黑骇人的裂口疮疤。那只是一张少年的脸,年轻得过分。外眦上挑,两眼青碧如翠玉,似含着凌厉之色,又像漆黑夜里泛着幽光的狼瞳,狠愎而凛冽。
只是那张脸的五官,竟似与此时正坐于武盟主身边的那少年如出一辙。若不是眼下有一道浅浅刀痕,几乎要教人以为那该是同一人。
黑衣罗刹抬头,展颜一笑,往座上的武林群雄重重地一拱手。日光映在他脸上,落进了眼里,明亮灿焕。
在一片愕然的沉寂间,他道:
“――嘉定宁远侯府金乌,特来拜会各位。”
第286章 (十)罔圣罗刹相
烈日杲杲,摩肩接踵的人群外,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正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们讨了几碗凉水,在檐下分着喝,破碗从一人手里转递到另一人手中,一对对干裂的唇焦急地贴上豁口。
有人好奇地瞥了他们几眼,前来问他们是不是恶人沟中的人物。毕竟也有不少大侠爱扮成一副风尘肮脏的模样,蓝缕衣衫下藏着铜身铁骨。可为首者缓慢地摇起了头,道他们不过是来行乞的。
在檐下歇了一会儿脚,有个灰头土面的乞儿低声唤道:“甲辰……甲辰。”
为首的叫化子回头,他的脸上尘灰遍布,嗓音亦因长久干渴而嘶哑,可说起话来却板正而规谨:
“怎么了,丙戌?”
这些乞儿竟全是天山门的门生,此时身上棕衣蓑笠残破不堪,血污泥渍亦还未来得及拭去。他们从龙尾山上狼狈不堪地逃了下来,却流离失所,无处可去。
那叫玉丙戌的弟子抹了抹脏嘴,不安道:“前任门主去哪儿了?他送我们下山后,撇下咱们离开了,也不知去了何处……甲辰,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经这一发问,其余弟子也将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玉甲辰,一对对乌黑的眼眸里盈满忐忑之色。
玉甲辰心中也惴惴不安,可却只能作出镇定模样,垂头拨弄着履边蒲草,道:“师兄说过,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咱们的人事未尽,还没到坐等天命安排的地步。”
他抬起脸,定了定心神,对浑身脏污狼藉的弟子们扬起独臂,朗声道:
“去武盟大会,天山门还不能死,不能让候天楼鸠占鹊巢!”
街巷里,有两人踉踉跄跄地挤过人潮。行客们望了那两人一眼,便纷纷皱着眉闪开身,生怕那二人沾着了自己衣衫。那两人身上披着破烂的筒子布,一身荒草杂叶,似是不知从哪儿逃蹿出来的流民。
其中一人一瘸一拐,腿上裹着的细布上血迹发黑,脸上似有一块巨大瘢痕,又似是被猛兽撕扯掉了块肉,丑陋不堪。另一人似是个女孩儿,泉麻布遮不住她的一头凌乱青丝。
那伤了腿的人气喘吁吁,低声同女孩儿道:“再走一会……咱们便能甩开候天楼了。”
女孩望着他,忧心忡忡,却也虚弱一笑,问道:“要我背你么,乙未师兄?你奔走了一日一夜,都未曾歇息过。”
骄阳似火,热辣的日光自头顶倾泻而下,他俩在着晃目白光间伶仃奔走,像是无所遁形。玉乙未努力地眨了眨眼,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七角楼。人头蚁聚在武场前,像是虔诚的信民般仰望着那群英毕集的高台,堂屋与楼宇。
自从山驿中逃出后,他俩回到这熟悉之处,只觉心中百味杂陈。那天山门弟子在邸店中被屠戮的一夜,血流成河、恶鬼盘踞的光景依然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玉乙未摇头,脸上浮现出苦涩笑意,紧紧攥住了玉丙子的手。他俩的手交握得很紧,像死死打了个结儿,仿佛放松半点便会与对方彻底分离。
“不用,跟着我就行。咱们一定能活下去,一定…不会分开。”
人潮汹涌,五湖四海、四面八荒的来客此时在天府集聚一堂。有人包藏祸心,想借刀杀人,取人性命;有人心慌意乱,忐忑于未卜前程。
……
而此刻于宝殿之中,死寂忽而降临。
先前怒气汹汹的嚷叫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嘴都似是被缝住了一般,两眼仿佛被钉住了似的,沉默无言地望着那伫立于殿中的少年。
那人一身玄衣,衬得面庞更是白如霜雪。其上,一对只有哈茨路人才生着的碧眼莹莹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