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魏俊,长耳朵了么?让你出来,魏……”
弟子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清了立在宝殿之中的那个身影,那不是死气沉沉、偏爱拔葵啖枣的吞日帮弟子魏俊,而是只杀气腾腾的厉鬼。
恶鬼微微侧脸,弟子们眼前倏时现出半张牙如剑树的凶面,一对青碧如翠玉的两眼????时绽出寒光。胆怯的弟子直被吓得屁滚尿流,叫嚷着往后疾速退去,有些胆儿大的亦脸色惨白,拔出腰间铁剑严阵以待,哆嗦半晌才嚷道:
“黑…黑衣罗刹!”
罗刹鬼回过头,直视着殿中茶船,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座之人的面容。
此时不但是吞日帮弟子,各派的江湖弟子们也纷纷涌到门边。当听到“黑衣罗刹”这四个字时,可怖的静默瞬时降临。天底下无人不晓得候天楼罗刹的名号,他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是人人心头盘桓不散的梦魇。
又有弟子大着胆子喝问道:“你…你扮作了魏俊?原来的魏俊去哪儿了!你把他杀了么?”
黑衣罗刹只淡淡地瞥了那弟子一眼,道:“他被我揍断了另一条腿,正在客舍里躺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咯咯作响,话里似带着冰冷笑意,“谁让他上醉春园去嫖,还半夜里摸上我房门来,简直是自个儿送死来了。”
醉春园。
众人一听这仨字,心中霎时猛地一惊,将目光倏然投向红烛夫人。
明红烛掌理南派,更执掌着醉春园。若黑衣罗刹此言不假,那红烛夫人便是有意窝藏候天楼中人,包藏祸心。
可红烛夫人却依然唇边含笑,玉手托腮,不紧不忙地道:“各位是愿意信一位堂堂南派之主,还是愿信一个恶贯满盈的候天楼刺客?”
黑衣罗刹深深望了她一眼,也不多言,鬼面后的嘴角微扬。
红烛夫人明面上否认与他勾连,实则在背地里将资州箩泉的醉春园让给他与王太、土部的叛逃者作藏身于夜叉眼皮子底下的阵地。这一切似乎开始于数年前的那一日,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儿,奉候天楼之命混入醉春园,将藏书阁内的经书都念了一番。明红烛与他拆了几招,忽而紧抱着他恸哭流涕,口中念道,他像她早夭多年的孩儿……
吞日帮主能大梁捏了捏下巴上的短须,旋即居心险恶地笑道:“既然红烛夫人口出此言,咱们也不得不信。只是若是夫人接下来要包庇此人,也别怪咱们对你出手无情了!”
恶人沟当家钱仙儿在座上眯缝起了两眼,目光死死压在罗刹身上,忽地笑道:
“咦,仔细一瞧,你这恶鬼竟是个跛子。一个拐子也敢堂堂站在这儿,是想白挨咱们的一顿好打?”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黑衣罗刹。只见他虽站得挺拔,却微斜着身子。回想起方才他入宝殿来时,脚步虽铿锵有力,却也有步履不稳之态,再一想那传于街头巷尾的话文,以及里头黑衣罗刹在断崖一战中手足受损的传闻,在座之人心中顿时一喜。
罗刹道:“是跛子又怎样?我就是两条腿全断了,你也未必能胜过我。”
这话说得着实狂妄,惹得众人勃然大怒,纵使对他方才进宝殿时说的那话心存疑惑,此时却也抛到脑后。即便是向来最冷静自持的朗思方丈亦怒火填胸,倏然起身,长眉抖颤不已:
“黄口小儿!这宝殿也是你来得之处么?你举目望一望,坐在此处的哪位不是江湖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这旁门左道怎能踏入此处?即便是有资格入殿,也应遵照礼数,在师长之前摘下鬼面!”
罗刹道:“不摘。”
“为何不摘?”朗思方丈对他怒目而视,咄咄逼人道。
“其一,你们并非我师长。”黑衣罗刹语带讥嘲,“其二,我若是摘了,准要吓破某些人的胆。”
吞日帮主能大梁冷笑一声,“你是生得有多样衰,还是被火烧了面,能吓破谁的胆儿?”
罗刹道:“也就长得同这鬼面差不多,怕你看了吓得屁滚尿流。”他环视殿中,见众人眼中都透着切骨之恨,两眸里似烧着熊熊烈火,便道,“你们看来有许多话想同我说,是要清算罪账么?”
他这般坦然,倒戳中了在座之人的痛处。老方丈长叹一声,满面枯树皮似的褶子一齐皱起,难当怒火瞬时自胸中倾泻而出:
“不错,不错,老衲早想拿住你问罪。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骤雨清晨,候天楼刺客杀固灯上人,将他白骨悬于莲花村村口?你可还记得候天楼刺客混入千僧会中,杀了多少寺僧?”
说起与候天楼的恩怨,吞日帮主能大梁亦冲冠眦裂,高声嚷道:“三年前,候天楼将下了细琵琶与百日蛊蝎的粥茶送到帮中,害咱们许多兄弟内功化尽,吞日帮死伤惨重!”
门外的弟子们个个听得义愤填膺,眼中冒火,恨不得箭步冲上前去将黑衣罗刹撕成碎片。
恶人沟当家钱仙儿也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前任当家王太也是遭了候天楼毒手,这才使得恶人沟做了一段时日的乌合之众。小的将王太视作亲大哥,没了他,小的正似是痛失至亲呐!”
他抹了抹干巴巴的眼角,又情真意切地道:“小的还听闻候天楼曾数度对天山门出手,先前拿惨绝人寰的手段害得四方长老殒命,交战时让不少学有所成的三珠弟子折损。即便是小的,也是真心实意地替天山门打抱不平!”
盟主武无功则神色凝重,从方才起就一直沉思不语。待众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番后,他沉声道:
“候天楼……将武某的故交一家残忍屠戮。如今宁远侯府茅封草长,荒芜无一人。阶上血犹未寒,武某又怎能忘得了这等血海深仇。”
说到此处,他猛地一捶茶船。只听得一声巨响,木块竟生出丝丝裂纹,整个儿裂开来!
武无功戟指怒目,吼声如闷雷轰隆,震得众人两耳生疼嗡鸣:
“暂且不论方才你的言语,黑衣罗刹!候天楼之人血债累累,都应碎尸万段。而你,便是其中最应被挫骨扬灰的一位!”
门外弟子亦七嘴八舌,喧声迭起。众人两目发赤,仇火上涌。人人说起那些话文与传闻中罗刹鬼的劣迹,只觉此人罪不容诛,千刀万剐都难解人心头之恨。
千夫所指之中,黑衣罗刹只是从容平静地站着,仿佛纷杂斥责皆入不了他的耳。
良久,他沙哑而恬淡地开口:
“方才诸位所列的罪状,有的是候天楼所为,有的却不是。至于我,则一件都未做过。”
朗思方丈两目喷火,再不复沉稳模样,拂袖而起:“荒谬!还想狡辩!五年前你曾与五台住持交手,在场千僧皆看得一清二楚。那若不是你本人,又应是谁?”
“那时我未杀一人。”罗刹道。“不过是与破戒僧交过手罢了。”
一直闭口望着他们的迷阵子忽而懒洋洋地开口,声调拖得绵长:“即便如此,候天楼之罪依然罄竹难书,黑衣罗刹也手上沾了太多血,如何也洗不净。”他托着腮帮子,迷迷瞪瞪地问,“可你今日来这儿作什么,不会是特地跑来挨咱们的骂的罢?”
黑衣罗刹点头,鬼面后的嘴角微弯:“不错,我今日确是有的而来,而我方才就已说过我的目的。”
他仰首看向座上的玉白刀客,女人高高端坐,身影隐没在其余人身后,白纱后的面容冰冷无情,像是在睥睨着众生。黑衣罗刹煞气腾腾地望着她,声音冷淡而狠劲之极:
“今日――我势必要取玉白刀客的性命!”
话音方落,从梁上倏地翻下数个武盟侍卫,手执腰刀与四角枪,凌空直向罗刹杀来!厚实的红面布甲将他们的身躯裹得沉闷笨重,可他们的手脚却不粗拙,只见得寒星数点,刀刃枪尖已如疾电般飞出。
与此同时,武无功心中仿若有一根弦猝然绷断,忿然拍桌而起,粗声怒吼:
“狂妄自大!你究竟是什么装神弄鬼之辈,仗着藏污纳垢的候天楼在此放肆?先将你那寝陋鬼面摘下,再同咱们道出你这些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