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候天楼的时候,也被左不正折腾得够呛。”金五把衣衫理好,仰着头想了一会儿,但脑海里依然云萦雾绕似的,“她把我手脚都打断了,捆在榻上过了三月,每日都灌些又苦又稠的汤汁。后来好了些,那老姆姆又想把我整废了,要我在床上陪她一辈子。”
“…然后呢?”
金五从树脚拣了一只果子塞到嘴里,“她想要木部的人剪断我手筋脚筋的那一日,我把她带来的人全杀了。”
夺衣鬼抖了一下,他似乎隐隐听过这事。刺客们私下里有些传闻,说是左楼主曾经带过一个小孩儿回来,那小孩儿手脚皆被生生拗断了,还被左不正打得脏腑错位,带回来时活像一个血人儿。可不知怎地听说那小孩儿竟伺机咬了把双股剪,发狠地把一屋的人切开了喉颈。
原来是他么?
颜九变死死盯着金五。这人身上的散漫气、戾气都糅合作一块,看着锋芒毕现,却又捉摸不透。于是他颤声道:“你…真全杀了?”
“嗯,所以左不正觉得我该来做刀口舔血的勾当,我兴许是一把好刀,能替她杀许多人,就放了我到金部来做刺客。”金五一颗颗捡起山楂果,擦了擦后仔细地塞进衣兜里,平淡地道。“不过总有一点不好,她总要我去最险的地方探路,诚心要弄死我。”
“所以我想同你说的是,金部也没那么好。你记得你这个月换了多少个接应人吗,水九?”
夺衣鬼深深地出了口气,说:“九个。”
与他搭伙的接应人向来是金部刺客,偶尔会有几个火部的,但都换得极快。因为候天楼里从来少有活得长久的刺客,昨日还在招呼的伙伴,今日兴许便化作腐肉白骨。
金五难得地舒开眉头,往他手里抛了个山楂果儿,声音依然冷冷淡淡,却似是有了分笑意。
“这第十个接应人,我会当得久一些。”
日子像织机上的杼梭,一晃便过去了许多。同乐寺里一片茂林深篁,夏树苍翠。
闲着无事时,颜九变开始练剑。他从兰??架上挑了一柄上好的夹钢剑,可不论什么好剑都在金五面前失却削铁如泥之性,仿佛一条粗钝的木枝。处得愈久,颜九变愈觉得这人果真是个武学奇才,不论何等功夫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窍门。他常费尽全身气力狂杀而去,却被金五轻而易举地一脚踹翻。可他偏不服,于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愈多,大多时候都灰溜溜地躺在沙地里挨揍。
颜九变喘着气,仰倒在银杏树下,斑驳的日影碎金似的洒在脸上。“…你说,我要是剑法练得比你们金部的厉害,那左楼主能要我接声闻令么?”
候天楼密令分三等,比丘、帝释与声闻,声闻令是最高一等,平日里只有各部之首能接。颜九变眼酸惯了,觉得能接声闻令的都是大人物,他也想早些出人头地。
金五在盯着手里的拨浪鼓摇晃,这是他先前出寺门时路过镇里时顺带买的。此时颜九变翻身起来刺他,他便如飘叶似的闪身而过,漫不经心道:“你问我有何用?我又不是左楼主,我管的是你能不能把这剑法学好。你难道是什么天纵奇才么,躺在这儿也能把剑学了?”
“――继续!”颜九变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冲上前把手中夹钢剑舞得虎虎生风。
罗刹鬼笑了一下,“弓步,伸臂,起剑!”
二人像模像样地在竹篁中比划,金五一面看颜九变出剑,时而提点一二。他看似心不在焉,却总一语中的,又对百家之流烂熟于心。颜九变与他不过对练几月,便觉功力如有神助,突飞猛进。
有时练得久了,他便会坐在竹荫里歇息一阵。金五却总是一副不嫌累的模样,还有兴致倒悬在枝梢摘一串红艳艳的地捻子吃,有时还上树捉鸟,下河摸鱼,耍得不亦乐乎。这人铁打似的,颜九变从没见过他疲困的模样,总是神采奕奕地踹他起来让他继续挨打。
颜九变终于力尽筋疲,瘫在石地上一动不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喘了一会儿气,见金五正巧捧着一衣兜的橡子果在他身旁坐下,大嚼起来,便道:
“喂,你教了我剑法,我也教你一样东西罢。”
金五面无表情道:“不用。”
“为何?”
“我一看便会了,不用你教。”
“……”颜九变先是哑口无言,随后爬起来望着他。看了许久,忽而不怀好意地笑道,“是么,可是有样事儿你不但没见过,见了也学不会。”
金五没说话,但墨碧的眼里透出一丝迷茫来。他囫囵将橡子果吞了,生硬地咽下肚里,扑眨着眼无言以对。这世上似乎就没什么他记不住的物事,也并无学不会这一说。
颜九变爬过去俯在他耳边,将潮热的吐息洒在他颈上,带着分旖旎的意味神秘地道:
“…上床的本事,我教你,你学不学?”
第227章 (十八)为恶不常盈
金五将脸缓缓转过来,仿佛生吞了只耗子似的望着他。许久,他伸出手,将颜九变的脸一点点推开。
“…离我远点。”
“你害臊了?”颜九变不依不饶,转到他另一面偷笑,“羞什么嘛,总有一天用得上的。技多不压身,你学个几式往后去哄姑娘也成。”
“没那必要。”金五闷闷地道。
“怎么没必要?秦楼楚馆是最方便杀人的地儿,谁会在云交雨合时怀里还揣着把剑!再英武豪壮的人,美色迷心时都会丢盔卸甲,杀起人来岂不更容易?”颜九变从放在竹边的家机布袋扯过来,从里头掏出一本单印小书,哗哗地翻给他看,笑道。“这是近来兴的江湖榜,你上回杀的那中州钱老鬼也在上头…我看看,排二十一位,还成。”
金五默默地看着他动作。
“那若是哪一日碰上前十的呢?你也要以卵击石,拼个鱼死网破么?”颜九变嗤笑道,拍了拍他的肩,拿劝诱的口吻道,“我听闻你以前同南派当家明红烛拆过招,她没对你下狠手,恐怕是中意你罢。你在我这儿学几招,回头混到她床上咿呀两下,便能把一大派当家手到擒来,这还不比你在醉春园杀个头破血流的痛快?”
罗刹鬼默不作声,可脸色就同抹了菜汁似的发青。
兴许是回想起了往时卖力拼杀的心酸,还有每回都挥洒血泪的辛苦。踟蹰半晌,他才老大不情愿地微微点头。
颜九变心里一喜,心里却明白这人不过是杀人红了眼,满心想着如何能制敌取胜,是个为此连情与命都不顾的疯子。如今含糊地应了他的话,也不过是想着法子能在往后用来取人性命罢了。
他在金五肩头一按,只觉铁板似的僵直,便轻声道:“好啦,我教你。先放松,放松……”金五好不容易听了他的话,微松了身子,便被颜九变乘机推搡在地上。
石砖冷硬,脊背隔着衣衫触上时依然让金五打了个寒战。只见四周竹荫苍苍,千梢万箨浓翠欲滴。寺中一片幽静,只听得风拂林叶声沙沙,落在肌肤上时卷起微痒的战栗。
夺衣鬼轻轻抚上他面颊,手指贴在脸上,金五只觉浑身雷轰电鸣一般,被触碰之处带着些微的战栗。颜九变同他四目相对,只见他一对碧眼泛起涟漪似的微颤,便低声问:
“什么感觉?”
金五仰面望着他,死鱼似的瞪着眼道:“想把你摔个底儿朝天的感觉。”
颜九变微微一笑,道:“你这是从来没被人碰过罢,贞洁烈女似的,脸都同烫过水的虾子一样的红。你若是往后同你中意的姑娘同房,怕不是要同她角力相扑一晚。”说着手往下移,按在他胸膛上,又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想一拳也打在你心窝子里的感觉。”金五看着一副冷淡的模样,实则快跳起来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