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朦朦胧胧,像晕染开的水墨。雪絮如沙如尘,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此时的他皮开肉绽,筋骨俱损,动弹不得。他眺望着天穹,忽而迷茫而困乏。因为他忘却了一切,犹如初生的婴孩般睡在此处。
也不知躺了多久,有人缓慢地踩着雪扑簌而来,站在了他的跟前。他听到了一声轻弱的叹息,当艰难地循声抬头望去时,他瞥见来人着一身黑绸戎衣,束腿皂靴,腰间还挂着柄天雨铁刀。他有些头痛,隐隐记起曾有这般装束的人凶恶地围攻一群白衣门生,被围杀的人中也包括自己。
来人是个候天楼刺客。他嗅到了血的味道,抬起眼时隐约瞥见那人指尖上正在淌血,滴滴答答地落入雪地里,像几朵小巧的红梅。
他仰躺在地,在脸上勉强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地发问:“你是来…杀我的么?”
“不是。”那人冷淡地回答,声音沙哑,嗓子像砂石刮擦过一般。他敏锐地察觉到那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难过,但却遮掩得极好。
天地间白雪茫茫,群山素裹银装,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人,风声孤寂地盘桓回荡。金乌蹲身下来,抬起他软绵绵的手腕,平静地道。
“我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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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六十四)风雪共?j惶
嘉定最近落脚了个富户,据说是从北边的渔阳来的。
那新来的主子似是出手颇为阔绰,向官府使了些钱后买了几匹关外的盗骊,又雇了些厮役将宁远侯府里前堂后寝的旧房一律拆了,石灰木屑堆了满院。富户在附近的另一道宽巷里建了间四合头的大院,青瓦白墙,琐窗朱户,沿墙栽了一溜儿水冬瓜树,郁郁青青。
而如今那水冬瓜树的树梢上用麻绳捆着个人,两手被反剪于后背,摇摇晃晃地曳动。
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仆役,一身葛布短衣,白绉带子束发,被揍得鼻青脸肿。树下站着个拿藤鞭的锦衣公子,一对青碧的吊眼恣凶稔恶,抬眼望着那被吊着的小仆役。
金乌拿鞭柄敲着肩膀,冷冽地问:“还敢偷东西么?”
王小元被吊得难受,双臂被绑得紧,麻麻地充着血。脸上也肿了几个包,都是方才金乌追着他打时敲出来的,他也同这主子厮打了一番,抓破了金乌的头脸,如今他俩皆是一副花猫子似的脸面。他畏缩地将脖颈缩起,嘴上却依然犟着嗫嚅道:“…我没偷。”
这叫金乌的正是他家主子。王小元记不得往事,只隐约得知他是金府的家生仆役,生来便是个被使唤的命。而这四体不勤的金少爷也似是自打初见起就与他是对头冤家,成日拿他叫骂,干些粗使杂活儿。
金乌冷笑,“我说你偷了便是偷,你那打脊偷摸秉性我还不明白么?瞎扯什么谎,那你说说,你房里那油纸包里的一打冬笋猪儿粑是从哪儿来的?”
“买…买的。”王小元硬着脖子道,难得地彤红着脸争辩,“你同铺子里的孙大娘问一声,我真是拿银子去买的!”
金乌立时变了脸色,得意洋洋似是逮着了什么把柄:“噢,那你银子是从何而来?”
王小元顿时面色发青,紧抿着唇。
果不其然,他挨了金少爷一顿好打。这坏心眼的主子把麻绳放下来了些,抡着藤鞭抽他臀背,王小元像条要翻白肚的鱼般扭动着躲闪,但依然被抽了十数鞭,屁股火辣辣的疼,肿起了一条条鼓包。打完后还不得歇息,立刻被金乌推搡着去东厨里给砂?W子看火,给炉膛添柴,忙活着便过了日中。
午牌过后,王小元热了些米水将脸上的火灰擦净,蹑手蹑脚地出了金府院门。臀上的伤还热辣着,他一拐一扭地探着头往街巷里一望。冬至方过,天色惨白晦暗,青石砖上铺着稀薄的细雪,红纸灯笼黯淡地摇曳。有群孩童扯着嗓子高笑耍闹,有几个手里攥着竹片削的小飞车,细竹竿间插着两片薄薄竹叶,搓动时便随着朔风像点灯儿似的轻盈飞动。
从幽深的街巷里吹来一股针刺似的寒风,将竹竿儿腾地带起。王小元的目光顺着这群轻快的飞车漫漫地往天际望,它们乘风而起,倏忽间便越过青灰的瓦顶,有些飞得更远,转瞬便不见了踪迹,似是消失在厚如棉絮的天宇中。冬夜来得很快,千门万户紧闭着漆木门,街边的白杨梅树秃了枝杈,只余一片死气沉沉。他觉得这儿就是个囚笼,只恨自己不能两胁生翅,随风一齐飞向远方。
孩童们瞅见了他,踩着芦花疙瘩跑过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仰着脸欢喜地喊他:“哎,小元,玩儿千千么。咱们偷带了个瓷盘子,看谁的陀罗转得久!”
王小元羞赧地垂着头,嗫嚅道:“不、不用了。”
说来也奇,他长这些孩童许多年岁,一同游耍起来却无甚隔阂。有时是小孩儿们显得老成,小小年纪便知这世上的不顺遂的事儿,有时又是他天真,头脑与内心皆如素纸一片。王小元忘却了过往,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畏缩委屈,仿佛只有同孩童们顽耍的时候才自由自在。
小孩儿们朝他吐舌,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王小元瞧见自己手掌上生了些粗茧,兴许是干活时磨出来的,却全无印象。“走啊,怕啥呢。你家那活阎王金少爷八成还在瞌睡流涎水呢,从不见早起,午梦也做得长,咱们往院里丢石子儿每回都不会被发觉。理他作啥!”
“可…可他要我待在院里。要是发觉了,我会挨饿,还会挨打……”
“咱娘食摊子上有红糖糍粑,我捂热了带给你!你犹豫啥呢,咱阿爷打我屁股肿得和猴头似的,金少爷算啥?”
他们倔拧起来气力倒大,王小元被拖着走了几步,被呼啸的冷风吹了一脸雪片,踩进薄雪铺着的青石砖上。但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个喑哑而冷冽的声音:
“回来,王小元。”
不知何时,漆木板门开了条缝儿。金乌靠在门边梃上,一身挹娄貂领皂色斗篷,底下却着件薄绢?[衫,套得松松垮垮。凌乱的发丝下两眼阴骘,摆着张彤云密布似的阴沉脸,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一般。
金乌的眼神冷冷的,比街巷里吹的寒风还冷。他两眼幽碧,盯得王小元脖颈一缩,浑身发毛,只觉那两眼像坟冈上烁动的鬼火。
他生得本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凌厉模样,小孩儿们见了立马把王小元胳膊死命一撇,吓得作鸟兽状散,大嚷道:
“鬼来啦!吃人的金少爷要来了!”
“小元,你好自为知,下回咱们再见罢!你今儿要是能在柴房里活下来,咱们和你就是过命的交情!”
言语声渐渐湮没在凛凛寒风中,裹着粗麻棉絮袍子的、胖乎乎的小点一个个消失在街巷尽头,转眼便只剩一条芦灰沾雪的街道。
待小孩儿们散去后,王小元的后领忽被紧紧揪住。金乌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院里走。他一面被拖着,心里一面擂鼓似的七上八下。
王小元战战兢兢地微微仰起脖颈,瞥见他主子冷漠而冽厉的侧脸,忽有一点微妙的奇异感油然而生。他知道他家少爷身子里淌着一半的蒙兀儿人的血,因此皮肤生得比中原汉人要白皙,可如今却似乎苍白得过了分。金乌额边裹着绢布,那似是今早混闹时他抓破的,王小元盯着那绢布,不知觉间愣了神。
这时金乌微微侧过脸来看他,凶神恶煞道:“今晚丢你到柴房里去,别想碰上一粒米。”
“为啥不让我出去?”王小元却大着胆子忐忑地问道,他两眼冻得通红,眼疾还未好,风吹着时总想流眼泪。事实上他此时心里也委屈难过,想要挤出几滴泪花来。“是我做错了什么么?我看孙大娘养了不少走地鸡,它们在笼里闷久了,生的肉都不紧实。人也总该是同样的,关久了就要发病。少爷,我会生病的。”
金乌微咳了几声,总算肯把那金贵的脸转过来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轻蔑道。“认准你自己是谁,一个狗入的家生下仆也敢同我说这些话儿?我看你是糙皮发痒,要我拿笤帚来磨你腚。”
这人睃他从不用正眼,说起话来也愈发尖酸刻薄。当下便听得王小元心里颤颤地发酸。待拖到院里,金少爷便把他丢给同样凶神恶煞的木婶儿。这五大三粗的老婆子劈头盖脸地就把他臭骂一通,随后粗卤地把他推搡进柴房,喀嚓一声把锁挂上。王小元心里又难过又气急,翻身爬起来扒着木门上的孔洞往外瞅,只见空里下起了白茸花儿似的小雪,纷纷扬扬地落入天井里。
他瞥见金乌裹着貂领斗篷的背影,在碎琼乱玉里一瘸一拐地缓慢走着,出檐厚重的阴影像墨一样把身影吞没,看着似是有些孤寂。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雪点落在深浅不一的脚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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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走进书斋里,一股暖流霎时扑面而来,将身上寒意纾解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