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2976 字 7个月前

天穹里透下一点湛湛的星辉,落在玉执徐眼里,他闷着嘴没说话,只是将脸转向另一边。玉乙未忽地想起先时他与店东家说话时往杉柜上放的银两,猝然惊觉:"你没要自己的房!"

自四方长老陨落,天山门里过得愈发拮据,可玉乙未不曾想过这人竟俭省且厚人薄己到了这地步,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欲说还休。话音方落,他便见玉执徐双肩一颤,看来还真是说了个准。原来这些时日待灯歇了,玉执徐都会跑到桥洞里同逸民一齐过夜,就为着省着点银钱使,有几日他瞧见玉执徐雪袍略有污皱,还在心底鄙夷这小子,以为这人到花街柳巷里欢度春宵去了,谁知竟是有此等隐情。

心里似是生出一点酸涩,玉乙未也不管了,两腿一蹦攀到檐角,费劲地爬上去揪玉执徐:“你怎地这么傻,甲辰师兄不在,你可是天山门的头脸!就算你要省着,与咱们说一声,几人挤着住不就成了么?用得着如此委屈自己么?”

说着他一把捉住玉执徐腕节,往檐下拖:“走!”

“去…哪儿?”玉执徐难得犹豫一回,眼里似泛起层层涟漪。他被玉乙未揪着起了身,踉跄了几步,又后知后觉地拣起散落的纸页。

“我房里!呃…就是乱了些,还未拾掇齐整。”玉乙未硬着头皮道,他可看不下这家伙蹲在外头可怜巴巴地写名簿,他自己就已经够叫人怜悯了,可不能让自己的好搭档也同他一般落魄。“就当你要来帮我忙,咱们一块儿收拾好了,今晚你住我那儿。”

房里确实乱得有如猛虎侵袭过一般。玉乙未翻窗进来,一脚踢开翻倒的椅凳,从墙角捡了支芦席展开铺在地上,又抱了榻桌摆在床上,拍了拍灰。玉执徐稀里糊涂地被他拖进了房,眼睁睁地望着他拿小笤帚东扫西抹。

待蘸了墨汁在桌前抄写时,玉乙未凑过来偷翻名簿,惊道:“要写这末多?”

除却名姓外,以往出身事历都需写得详之又详。难怪玉执徐这小子眼圈乌青,先几日走起路来也如风里斜竹,歪斜倦乏。

“嗯。”

“我帮你抄些罢。”玉乙未扯过他手里的笔,吸饱墨汁的笔毫划出一道长痕,浸透了纸页。

玉执徐只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有什么要求我的?”

“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作甚?”玉乙未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突然关心起他来了,索性打着哈哈道,“对,我是有求于你。”说着便倾着身子挨到玉执徐耳边,故意压低嗓音道,“说实话,我可挂记丙子小师妹了,你既与她混得熟,告诉我能讨她欢心的一二事呗。”

他一边说这话,一面在心里骂自己蠢驴脑子。他一紧张就会搬师妹来作挡箭牌,纵是想关心执徐,也要拐弯抹角地来。

玉执徐一面提笔,一面摇头,平淡道。“我不知如何讨她欢心。不过,你若是想听她的事,我倒可以与你说些许件。”

玉乙未倒不是真想听。他只是觉得与这人待在一间房里有些尴尬,不说话闷得慌,于是便在口上草草应着,拿着端砚磨墨。

“我第一次见丙子师妹,是斋日下山时。”笔尖缓慢地摩挲着纸面,玉执徐缓缓道,“那日下着大雪,山道里充塞着厚实积雪,我看见她背着个小药篓,腿上捆着稻草,破衣烂衫的,在阶道上一点一点地往上攀。天阶有弟子守着,她便从天山崖一侧爬上来,手脚的肉都磨去许多,口子深可见骨。”

“她说她是川西来的,要寻她的姊姊。在南边走了许久,都不见踪迹,于是她便觉得她姊姊应在北方,不知觉间入了天山地界。”

听到此处,玉乙未惊得拍案而起,墨盒翻倾,水液汩汩地淌了一桌。

“你说…小师妹不是正儿八经入天山门来的?”

入天山门的都是取得长老引荐的世家子弟,入门前便会取到玉|珠作凭。胥家当初便是笼络活通了门中子弟,方才讨到一枚玉|珠。这希贵珠子也因而常被贼人觊觎劫掠。

倏时间,玉乙未心头一震,醍醐灌顶,许多先前未解之事突地明晓:为何小师妹对天山门剑法一窍不通,为何玉执徐如此出类拔萃,当初却同自己一般是二珠弟子?

原因正是――玉丙子是玉执徐放入天山门来的。她在天山崖边攀走已久,寒症已入骨髓,而只有天山门有解症之药。若当时不救,丙子只得曝尸荒野。

天山门从不收外人,这是不变的规矩。而要入门,需有西巽长老雕镂的玉|珠作凭证。

玉执徐将剑柄举起。剑穗上还垂着条线头,似有人曾使力拔断。他的眼仁有如漆黑墨潭,宁静无澜:

“…我把自己的一枚玉|珠给了她。”

第168章 (二十八)浮生万日苦

一刹间,玉乙未顿口无言。

将凝集自身心血的玉|珠拱手让人,还冒着入刑堂的风险把小师妹领进天山门中,他以前竟未想过玉执徐是如此激莽之人。虽说傻兮兮地将珠子扔给门生们的他倒无资格说这话。同时,玉乙未也倏地豁然开朗。他总算知晓为何师妹与玉执徐常秤不离砣似的促膝相谈了,他们间确是有旁人所不及的情愫。

这一想来,玉乙未心尖有如浸了蜜与醋般,既为他二人间的情谊喟叹,又不禁窃喜对师妹仍有可趁之机。

玉执徐垂了眼道:“我对师妹所知不过如此,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没、没了。”玉乙未慌忙摆手。

毫尖蘸了墨,在麻纸簿子上细细挪动。玉执徐收了剑,抿着口也不言语,只埋头写字。可才写了几笔,他便忽而顿住,墨点在纸面上晕开。常日的劳乏充塞头脑,眼前字迹有如游蛇起舞,扭作一团。

听了方才那番话,玉乙未心思重重,正拿帕子把榻桌擦净,又抓着墨条在端砚里画着圈儿,忽听耳边条桌榫卯处传来吱呀声。转头看去时只见玉执徐眉关紧锁,捂额垂头,墨色发丝水似的自肩头缓缓泻下。他身体轻晃,似是摇摇欲坠。

“…执徐!”

见玉执徐似是倦乏至极,身子歪斜着要倒下,玉乙未心头仿若漏跳了一声,赶忙伸手扶住。

这人因门中之事神思劳顿,操劳至今,又俭省着衣食住用至今,似是已心力交瘁。玉乙未扶着他,心中羞愧难当。自己当个二珠弟子虚度时日时,他本应早列三珠之位,却忍气吞声从头练起;自己闷声怨气时,玉执徐竟满心都是门中事务,薄己厚人。如此想来他们之间真是有云泥之别。

玉执徐歇息片刻,摆手道:“不碍事,有稍许劳累罢了。”说着又端正起身子来,提笔再写,可这回还未写几个字,便搁了笔,抬眼细细地望着玉乙未。

被那清萧两眼望着,玉乙未只觉脊背发毛,讪笑着问:“作什么?”

“你脸上又添了些伤,怎么回事?”玉执徐反来关心他了。若不是听出话里隐忧,瞧这人风平浪静的模样,倒像来冷眼讥嘲的。

“没…没添啊。就是挨打后肿了,看着严重点儿。”玉乙未赶忙捂着面颊,他这才想起自己在旁人眼里青肿得如个猪头一般,倒难为玉执徐一直忍着未发笑了。

玉执徐沉默片刻,从榻上起身。“是我忘了将伤药给你了,我这就回房去取。”

“别!你写你的字,就让我肿一会儿罢。”玉乙未赶忙按住他,嘟囔着继续磨着墨条。“呃,我记不清了,以前读书时有一本维摩啥啥的书,里头说:‘面如满月’,我觉得我这脸也差不多这样便好。”

看他咕哝着磨墨,玉执徐静静地未说话,唇角微弯,又垂下头去抄写名簿。一时间房中仅余灯豆跃动时的哔剥声响,纸页相摩的?O?@,恍惚间竟让他置身于幼时学房中,随伴读一齐念书写字。

许久,只听玉执徐幽幽地问,“出手打你的人…是谁?”

玉乙未吓了一跳,支吾道。“怎么又惦记起这回事来?”

“说罢,我又不会替你动手。”玉执徐似是知道他在忧虑何事,平平道。

“不记得了…”玉乙未慌张地添了些清水,依然觉得执徐的目光好似利剑,直直戳在额端,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诌道,“叫…玉……丁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