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下第一同行,自然是再珍稀不过的机会。万书生连忙点头应允。
他们去了城东最华美的酒楼。雕栏玉砌,美姬如云。糖缠的桃李莹润晶亮,犹如珠玉玛瑙;鲜肥虾蛤五光十色,教人目不暇接。象牙盘与玉盏在身裹吴纱的妙人儿手中轮递,马肉饭、腊汁鹅与河蟹鲜美飘香,繁如星罗地送入蝉翼似的纱帘中。
这般光景已慑住了万书生,他不住地拍着身上的灰,战战兢兢地随在玉白刀客身后。玉求瑕却坦然地顺着杉木梯往上走,仿佛此处不过是自家后院,早已熟来熟往。
楼上更是胜景一处,楼栋飞栏,珠帘绣幕,轻歌曼舞,弦管铿锵。虽非金碧辉煌,却也珠环玉绕,灿若明霞。油纸窗外正对着戏台,不一时,伶人将大锣敲得震天响动,涌出红幔子来。
“这边请。”玉白刀客对万书生道。
万书生这才瞧见帘后摆了桌。玉求瑕掀了帘子进去,他也谨慎地跟了来,蹑手蹑脚地探头去看。
猝不及防地,迎空忽地砸来一只引枕,猛地打在玉求瑕脸上!
刀客闷哼一声,踉跄几步。万书生大惊失色,突然听闻帘内传来一个沙哑嗓音,怒意尽显。
“你是脑瓜子坏了还是怎么着的?一个时辰,我在这儿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玉白刀客将那引枕自脸上取下。任他方才如何气度不凡,此刻都忽地变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起来。
万书生正奇,往帘内望去,束腰条桌后正坐着个横眉冷眼的少年,身披捻金绸缎衣,腰系白玉带,看着非富即贵。奇的是他说得一口好官话,却生了对碧瞳,发丝微翘,随意地在脑后结了细发辫――是胡儿才有的样貌打扮。
“少爷,我路上耽搁了些,不过贡品倒都买齐啦。”玉白刀客笑道,转身对万书生道,“先生请坐,不必惊惶,这位是在下少东家。”又靠近万书生耳边悄声说,“别怕他气势汹汹、牙尖嘴利,对在下是那样,对旁人倒还好些。”
“你这哪儿算耽搁?”金乌冷笑,他眼下有道刀疤,一|颤一|颤地颇为吓人。不一时目光就落在了万书生身上。
还未等他询问,万书生先做了揖,忐忑地开口道。
“彭门万事通,有求于玉门主,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应允?”
天山门门主竟还有个东家,这可是天下无人知晓的秘事。
那少年倒对他不以为意,摆手让他坐下。玉求瑕将他那苦恼之事略微一谈,大意是对武盟知之甚少,话文无从写起,想拜会江湖中人以求得一二可落笔之事。
金乌听罢翻着白眼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丢到武无功那儿去不成了么?要那老伯领你游一游丰元,甭说几纸话文,三本、四本都写得来。”
武无功是当世武盟盟主。万书生顿时面色煞白,不知这少年究竟与盟主攀了多少亲,带了多少故。
“在下觉得不妥,”玉白刀客却摇头道,“如此一来,要如何让武盟主应承?若是凭在下的名头,天山门定会很快杀上门来;若少爷你出面,又不免教领了江湖令的群杰捉住蛛丝马迹。”
“那你说说,如何是好?”金乌举起筷子指他。
玉求瑕笑道:“不如就以风月笔法。写我与少爷芙蓉帐暖,朝云暮雨……”
金乌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俩可绝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边是破口大骂,一边是极尽狎言浪语之事,所幸桌上所置茶点不多,兼之玉求瑕身法了得,在桌面掀翻之时便伸臂一揽,将象牙碟一一接住,嘴里还接了只青糍粑,像蛇般活灵地在桌腿椅脚间钻来游去。
万书生看得张目结舌,任着他俩打闹许久。终于,金乌将瓷筷架狠狠一掷,道。“停手,不打了!”
此时四处已是一片狼藉,碗碟翻倒,汤菜遍地。玉白刀客伸手接了那筷架,忽而灵机一动,转头对万书生道:“万先生,不如您来写在下与他争斗之事罢。”
“嗯?”
“在下与他,先生可假作是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玉求瑕笑道,“在下听闻这二人相斗的戏码颇受喜爱,若是先生来写,定是铺采?の模?写得酣畅淋漓。”
茶铺子里确实时常说几段天山门与候天楼之怨仇,加之玉白刀客乃天下第一刀,黑衣罗刹又是穷凶极恶之人,此二人相斗,高下胜负如何之事早已被说客津津乐道。
万书生犹豫道:“这倒是个好题,可惜了万某武艺不精,于刀剑之事实在一知半解。这般假学识写不得真文章,只怕会误人子弟。”
往时关于此二人争斗之话文难有出彩之篇,权因撰写之人不通武学,便只能对两人功法胡诌乱编,顶多以情仇搪塞,于是众人虽乐听,却总听得不甚畅快。
更何况他实在不解玉白刀客之意。若要写出这天底下武艺巅峰造极之辈针锋相抗,那不亲眼见识一场,下笔必定虚渺。可他瞧这东家的小少爷不似个习武之人,倒像个好逸恶劳之辈。
那绸衣少年弯腰,只听他道:“小事一桩。”金乌握着剑鞘站起来,先对玉求瑕冷笑一声,随后对万事通道:
“我现在与他打一场,你依样记下来就是。看到什么便写什么,包准真实。若是想添改,我也没甚意见,随你心意来。”
玉求瑕慌了,“你要作甚,少爷,我不过说着玩笑话罢了,倒不必动手……”
“拔刀!”
金乌喝道,嘴角微扬,隐约地露出坏笑。“不过公报私仇罢了,你怕什么?”
一霎间,喧天鼓乐间,刀光剑影交织。碎裂的红幔如纷零花雨,在冲天剑意间漫漫飞舞。
那是不似人间的盛景。纵然在皮影话文中略有所闻,万事通却从未见过这般令人心神震荡之光景。剑决碧霄云,刀分满堂花,一边是魄气轻狂,一边是柔风甘雨,刀光雪亮,剑鸣嗡嗡,如挥毫泼墨般将高妙招法来往翻覆。
万书生赶忙唤美姬取来纸笔,他痴然地望着这二人,墨痕随着刀挥剑舞而在纸上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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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瓦市里门可罗雀。几个蔫蔫的人影拖着步子,像街边的黄犬般伸舌喘息,汗水一遍遍浸渍在肩头白巾子上。
班头汗流浃背,抓过万事通手里的话文翻动。他先前看几页,便要拿着册子扇风,后来竟两眼睁大,愈看愈奇,脸渐渐埋进册子里。待他读完,才瞪着眼问万书生。
“你写的?”
万事通点头。
班头哼了一声,拿册子重重扇了一下他脑袋,要收进怀里,忽又觉得不妥,拿出来再看来一遍。
这话文写的是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于天山崖之上对战,众所周知,天山门与候天楼结怨颇深,因而常有人爱费些笔墨写这作魁首的二人如何交锋。
但万事通写的这篇详妙之极,将所使刀招剑法、身法步阵皆绘声绘色地叙来,读来仿若身临其景。
万书生问:“成么?”
“成!……不成怎地是由我来说的算?”班头先是捣蒜似的点头,继而勃然变色,抓起那册子便走。他一面走,万事通仍听见舔着手指翻书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