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汩汩,载着桴木漂在广廖的河面,慢慢悠悠,仿佛光阴也不曾流逝,在此停歇。
可出乎意料,金乌望着那刀,沉默半晌,忽而松了手指。
玉白刀坠在筏木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金乌看着它,冷冷发笑,“不要,我才不要。”
还未等玉求瑕来得及瞠目结舌,他便叉着腰转向一旁,对着漆黑的江面道。
“太浪费了。”
“嗯?”玉求瑕还未从他方才扔了刀的震惊中走脱出来。
金乌转头,又是嗤笑一声。“我说,太浪费了。你不是想成为大侠么?几年前在嘉定时便是了。成日从府里偷溜出去,为的还不是茶铺子里说书先生那几段嚼得掉了牙的故事?你既要当侠客,便用心些当,别给像我一般的恶人当刀使。”
虽说金乌面上仍带着如往日那般的促狭笑意,可却难抑话中的自贬之情。
其实自金震死后,他时常觉得心痛如绞,不时自责:若是他早死在回嘉定之前,是否便不用遭受这般离丧之苦?
“金乌”是守着与太公的承诺活下来了,但却无时不刻处于生不如死的苦痛间。故去的亲朋,丧命的亡魂如萦绕于身的寒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
玉求瑕却摇头,道:“你不是恶人。”
金乌淡淡道。“我若不是恶人,世上便无人是恶人了。”
见他心中似是有所郁结,玉求瑕了解这犟脾气认死理的心性,便把玉白刀拾回,随意一躺,道。“嗯,好,你是恶人。”
“若你是恶人,那我就更应该救你啦。”玉求瑕认真道,“劝恶扬善,乃行侠仗义第一要事。”
金乌眉头微蹙,拧开了脸。他又拔了根葭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玩儿。玉求瑕清凉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他背上,惹得他浑身抖战,脊背发烫。
“世上贫寒困贱者甚众,你要救人,大有人在。”他青碧的眼眸望着破败的葭絮,声音似是有些发颤。“芸芸众生,少我一个不少。”
一切似乎倏归宁静。金乌等着玉求瑕回答,可身后那人沉默不语。漫天星辉落在水中,仿若天与河皆为一体,九天星辰如珠如泪,桴木仿若在幽邃天穹中沉浮,风与光相交映,天与地渐难分。
静谧的夜色里,忽地自背后传来一句话语。
“全都要救,世上的人也救,你也救。”
月色映得玉求瑕的脸色愈发霜白,正因如此,金乌看清了他的脸,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似是悲难自抑,又似是因喜而泣。
玉求瑕道。
“多你一个,不多。”
第134章 (四十九)风雪共?j惶
六月初六,夏阳暑热。此日正是天贶节,白日里各家各户纷纷将衣衫搭在竹杆上晒,圆檐帽、巾子与枣褐衣挂得满满当当,街头巷尾似是串起了一片深褐帘子。
日头如火伞高张,暑气蒸腾,人人赶着去取水洗沐,瓦市里清冷了些,只余些卖冰元子的走贩吆喝叫卖,声音悠悠扬扬,荡在发烫的土路上。
“滚!”
贴满花绿招子的漆门中忽地传来一声暴喝。
突然间,一个裹着四方巾的书生模样的人狼狈地骨碌碌滚到路上。
他胸口留着个灰黑鞋印,显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是几册话文,棉线断了,书页似蝴蝶般漫天飞舞。
一只脚狠狠踩践在那纸页上,来人是个套着红缨笠子帽的壮汉,正是戏部里的班头。
“这般迂腐无趣的话文也拿得来演?”班头虎眼一瞪,往书生面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姓万的,你是挨入乐籍的人,假作什么清高?你自个儿好好忖度一番,这几页破纸上演的戏有人看么?”
那姓万的书生抹了把脸,取出白巾子来细细擦净了,只是抿着嘴地望着班头。眼角微红,倒不是委屈,而是愤懑。
班头看着这书生,仿佛看着只在泥里拼命抻长脖颈的短尾鹅,直教人心头火起。他蹲下来,拍拍万书生的脸,似是在安慰,却忽地给书生猛抽了个响亮的耳光。
“蠢才!咱们不是说经讲史,神鬼逸闻、风流本子不会写么?去拿几册芙蓉鸳鸯词本儿来瞅瞅!”
万书生捂着脸站起来,把地上的纸页拾掇好,闷声不响地踉跄着走了。班头的叫骂声与毒辣日头一齐扑在身上,灼烫得发疼。
城西有几间孤伶伶的瓦房,榕果落了一地,在聒噪蝉鸣里散发着熟烂的气息。万书生垂着头,一步一挨地挪回瓦房前。有人蹲在青砖边,就着石缝里的流水洗油柰,见他回来,丢了只果子上来,笑道。
“大秀才,回来啦?”
这人一身明绿窄袖衣,剃了个秃瓢,却戴着脑搭儿,笑得和和气气,却说不出的油滑。此时见万书生拖着步子回来,他两眼一眯,笑得比见了自家婆娘还亲。
此人是伶人间的红人,诨名叫钱仙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听班头说这人充过几回家班,最会写风月本子,酒色花柳,又偏地对奇淫之事知之甚详,写来的话文虽教人不齿,却总能引来如海人潮。
钱仙儿嚼着油柰,忽地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着假正经,实则真古板!”钱仙儿嘿嘿一笑,“瞧你那做白事的脸,定是班头又丢你话文了罢?我与你说,只要动动笔杆,暗里带花,将那倒凤颠鸾、鱼水相欢一事写一二笔,把那钻穴逾墙、韩寿偷香略带一提,众人口上不说,心里却乐意看得很,转眼便能赚个盆盈钵满!”
万书生脸红了一红,骂道:“无耻!”
“无耻怎么了?”钱仙儿咧开一口白牙,“咱们这些人,要的是活命生计,荣华富贵,什么礼义廉耻都是饭饱后谈说。”他从石砖上跳下来,用湿淋淋的手拍了拍万书生的肩。“唉,瞧你过得这般潦倒,哥哥我告诉你个法子。”
纵然心里颇不情愿,万书生还是支起了耳朵。
“最近丰元城不正是有武盟大会么?寻常百姓看不到,可兴趣却颇浓。我写惯风月本子啦,打杀写不来,你若是想,倒可以写些话文来。”
钱仙儿把果核呸在地上,点着他的肩道,“像什么飞燕姑娘情迷北派三公子,醉春园迎奸永定帮,反正也无人见过,怎么荒唐怎么来。”
这些话简直不知羞耻,顿时听得万书生眉头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