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蔚澜放仅带了陈直等几名心腹,悄赴燕池。
入城前守城士兵逐一排查,他便犹豫着将玉佩挂在腰间,那独特的纹饰很快被守城侍卫认出,“是卫国公家的玉佩!快快放行!”那侍卫一边招呼其他侍卫,一边恭敬的朝他躬身见礼,目光中交织着敬畏与久违的希冀。
随后,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百姓认出了玉佩上的纹饰,纷纷朝他下跪敬拜。
这突如其来的敬拜如芒在背,更让他从零星的私语中,拼凑出了时静荷的栖身之处。
他躲在街角角落里,像一道不敢见光的游魂,看着那个清瘦佝偻的身影正耐心向百姓们讲解行商之道。他没有想与她相认的冲动,只有喉间骤然涌上的酸涩几乎将他淹没,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这咫尺之距,却似隔了二十年血泪交织的鸿沟。
认贼作父!
这四字如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他的脏腑。二十年岁月里,蔚将军握着他的手教他挽弓,灯下为他讲解兵法,寒夜替他掖紧被角的点滴温情,此刻都化作最残酷的凌迟。
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敬爱,在真相面前片片崩裂,每一片碎屑都带着倒刺,扎得他是体无完肤。
蔚澜放没有回到大宗,也没有留在燕池城内,他牵着马的缰绳走在旷野,步履沉重,神色呆滞犹如失魂,这一刻,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直知晓事关重大,若家主真是卫国公血脉,或与燕池有染,庆王和新帝都不会放过他。
陈直看了一眼那几个参与查证和随行的心腹,皆是从小追随家主的忠仆,可正因如此,他们知晓得太多!
他闭了闭眼,再睁眸时已凝满杀意。有些秘密,唯有死人的喉咙才锁得住。
第350章 姬月寻遭人算计(1)
陈直一心护主,蔚澜放虽不喜滥杀无辜,终究是不忍苛责。
只可惜他现在的身份既是燕池卫国公之子,又曾是大宗蔚将军的养子,更深涉朝堂枢要。此事庆王是否知晓尚未可知,但恐难久瞒。
若是寻常的燕池人也就罢了,偏偏他曾经接触大宗权利的核心机要,庆王也好,皇太后也罢,都断然容不下他。
陈直……是他的心腹,若再跟着他,必受牵连。那日,蔚澜放借陈直杀人灭口一事,狠心将他驱逐。
陈直悲恸难抑,差点当场以死明志。
蔚澜放虽然夺刀救人,但未表自己的决心,挥刀割袍,以示断义,“至此,我与你再无任何关系,你若执意自贱自轻,也与我无关。”
陈直走后,蔚澜放隐姓埋名遁迹边城,终日浑浑噩噩。
温宁抵达天祈国都时,正值初夏。骄阳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中浮动着燥热的风浪,连道旁垂柳的叶梢都蔫蔫打着卷儿。
天祈太子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一股脑的钻进燕宁的车内,毫不避忌男女之嫌,坐在她身侧一路兴致勃勃指点都城风物:“朱雀街的冰镇梅子羹最是消暑,西市胡商新到的霓裳羽衣也衬你。”他笑眼温朗,“待面圣后,本太子定带你一一尝遍、看尽!”
姬月寻心中不畅,索性也钻进马车内,本不算太宽敞的车厢内,如今三个人真真是显得有些拥挤。
燕宁静坐车内微微笑着,心里却直叹气,这一个太子一个世子,都是杀伐果断的人物,如今这心性竟跟个孩童无异。她指尖轻挑帘隙,市井间胡汉商贩比邻而居,异域方言与波斯驼铃交错入耳,这天祈海纳百川的气度,确如史书所言,是云州百年不衰的根基。
宫宴夜,鎏金蟠龙烛台映得大殿煌煌如昼。
天祈皇举杯笑迎燕宁与姬月寻,目光却频频瞥向席间,他那素来矜傲的女儿安和公主,此刻正捧着酒盏凑近姬月寻案前。少女颊飞红霞,连袖口金线绣的鸾鸟都似要振翅扑向那人。
天祈皇宠溺的看着安和一颦一笑,待宴席结束后,命人去库中取了一些珍宝送去燕宁落脚的驿馆。
使臣指节在锦盒上轻叩三下:“宁公主与姬世子同出大燕,闲暇时……不妨多劝他看看天祈的月色。”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姬月寻气得手握成拳,指节发白,这暗戳戳的请他的未婚妻帮忙说和他和另一个女人和亲的心思,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待使臣离开,他蓦地从月洞门下走来,拦在温宁必经的九曲廊下,月光将他身影拉得孤峭,开口时声线绷紧如弦,“那幅画,暗室里你见过的全家福。”他喉结滚动,似要剖开尘封多年的秘匣,“原是你我双方的父亲当年为你我亲手结的姻缘契!”
看见温宁瞳孔微颤,他急急补道:“娃娃亲一事早就传书给了宗主!你若不信……此刻便可向宗主求证!”
当年燕岳择定这门亲事,首念卫国公姬氏三代忠烈,赤胆丹心可昭日月。联姻非仅恩赏,更是将燕池半壁兵权托于脊梁。
其二,蓝笙年轻时受过伤,元气大损,此生孕有燕宁都是赌上了她这条命。燕岳抚着爱妻眼角含泪,不舍这唯一的孩子为邦交远嫁他国,更不能让外邦窥视到燕池皇族血脉中传承的秘密,便想着将她藏进最锋利的铠甲里。而卫国公府这面忠勇铸就的盾,正是护住秘密与爱女的双全法。
燕岳下了决定,便立刻手书一封千里传讯九婴山。
“我信。只不过……”燕宁目光如寒潭映着墨云稷眼底的焦灼。朱唇轻启时,字字似淬过边关风雪:“还有三千多名百姓尚在天祈贵族豪商手中,你我私约,与百姓的自由而言……”燕宁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委屈你了。”
这话如冰锥刺进姬月寻肺腑。他望着宫檐外盘旋的孤鹰,忽觉自己与那困兽无异。
终究闭目咽下所有锋棱,任那“姬夫人“的名分化作金链锁住咽喉,比起故国飘零的万家灯火,他的喜乐不过沧海一粟。
救人重要,但是让他委身讨好安和,他断然做不到。既然如此,那他便逼安和认清“自己不喜欢她”的事实,希望安和可以知难而退。
连日来,安和公主随天祈太子奉旨协燕宁追查“燕池奴”下落。这位金枝玉叶的安和公主,竟亲自为姬月寻拂尘斟茶,鞍前马后无微不至。
纵使姬月寻面若寒霜,安和依旧笑靥如春,连半分公主脾气都未显露。那双缀着明珠的绣鞋,仿佛踏在他心防的裂隙上,步步生莲却步步惊心。
姬月寻原想激怒这娇养的牡丹,待她甩袖翻脸,便可顺势斩断联姻红线。偏生安和将他的冷箭尽数裹进绒絮里,倒教他似陷进流沙的困兽,挣不脱这温柔茧房。
姬月寻指节叩着案角,暗夜中一声长叹。
待燕池百姓已经寻回半数之多时,姬月寻收到九婴山传来的消息。
“时静荷之子已寻得。”姬月寻将信笺按在燕宁掌心,“是蔚澜放。”
燕宁指尖骤然蜷紧,薄纸被捏出枯叶般的碎响。“没想到……时静荷为了护我丢掉的亲生儿子,竟然是他!”
可他向啸元帝泄密,害死时温宜,也是事实!
恨意如毒藤缠上心尖,却又被更汹涌的悲怆冲垮堤坝。
燕宁身形一动,险些跌倒,姬月寻扶住她,她却是摆开手推开了他。
恨蔚澜放容易,不恨他却难如剜心。
但无论如何,“母子天伦,”她望向窗外沉夜,“不该葬送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