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点头,他们成亲时日虽然不长,可家里也置下了许多东西,如果不提前做了些准备,哪里会这样快就能走呢?云娘自认定玉瀚的心事后,便开始悄悄地安排了,现在果真全部用上了。
汤玉瀚便想起她先前看出自己喜欢的画,这一次只从一张废纸上便琢磨出了一整句诗,由此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现在又早有准备,先把整个家里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云娘。而且,原本十分灰暗的心情一下子便转了回来,仿佛连绵的阴雨天立即晴朗起来。
有云娘同自己一同回京,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艰难,他们都会一起笑着走过,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先前自己是错了,错得厉害。
汤玉瀚不由得笑道:“昔年白乐天以诗谒名士顾况,况睹其姓名笑言‘米价方贵,居易弗易’,读了他的诗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嗟叹‘得道个语,居亦易矣’。今日我见你这一番安排亦应叹一声原来说你不懂官场上的事是错了,以你之才,京城也并不可怕。”
云娘却笑,“你又胡说了,我虽说要学,可其实才识和几个字,又能懂什么,只是我想着既然结为夫妻,自然应该同富贵共患难,死生都在一起的。”
“好,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汤玉瀚却又低声对云娘,也对自己道:“我一定会想出法子,为我们博一个前程!”
这一次回京,汤玉瀚搭的是送贡品的官船,押船的官员正是吴江县的唐县丞。既是旧相识,自然相处和乐。
唐县丞见并非先前说好的只汤玉瀚一人搭船,而是夫妻两人,而且他们连个从人也没有带,便将自己住的最大的一间屋子让了出来,把身边的一个小厮指给玉瀚,又叮嘱船娘服侍云娘,十分地奉承。
大约他以为太子复位了,汤家重新得了爵位,玉瀚更是前程似锦呢。
汤玉瀚与云娘坐在舱中,没有半日便到了江陵府城,唐县丞上岸交接公事,他们便留在船上,几日前才来府城玩过,现在只想两人相依在一起静静地歇一歇。
可是,唐县令下了船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拿着江陵知府的帖子上船来请。玉瀚换了衣服,却向云娘道:“我一个人去应付就好了,你且在船上歇着。一会儿知府家的管家娘子过来问安,也只说身子有些不适。”
云娘帮他整理好衣冠,却笑道:“不过是应酬,又算得了什么,在船上也是闷闷的,只当下船说说笑笑。”说着也赶紧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外面罩了织金绣的褙子,头上插了镶红宝石的钗子,两只耳朵上是红宝石的耳坠子,腕上两只金镯子,又对镜匀了粉,抿了胭脂,觉得正是先前与吴江县几位夫人来往时最得当的妆扮,足以去见知府夫人了。手中又捏一块织金帕子,方向玉瀚笑道:“走吧。”
汤玉瀚扬了扬眉,却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去吴江县衙时,云娘害怕得拉住自己衣襟的事。现在她不怕了,而且反要主动与官夫人们来往,便道:“妇人们的应酬,你若喜欢去便去,不喜欢却不要勉强。”
“将来到了京城,我也少不了要出门应酬的,现在正该多与官夫人们来往,”云娘拉住玉瀚的手笑道:“也算是提前练起来吧。”竟是满满的信心。
“你说的原都不错,”汤玉瀚点点头,又她打扮得十分明艳,与素日不同,不由得喜欢起来,便上前在她后颈香了一下,“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云娘这样的时候一向脸会红的,却拿手推他,“赶紧走吧,别弄乱了我的妆容。”
下了船,奚知府家里早已经打发了车轿来接,云娘扶着两个身着青布衣裙的中年仆妇的手坐上青布幔的车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半个多时辰车轿进了城,又到了江陵知府衙内,却从东门绕了进去,又穿过一道仪门,两个与云娘年龄不相上下的青衫素颜妇人接了出来。
云娘看装扮只当是管家的娘子,再听称呼才知道原来是知府的两个儿媳妇,心知自己还是眼拙,笑着与她们携着手进了内院。
☆、
第91章 错误
云娘进了一间厅堂,终于明白有什么不对,原来知府夫人并家里的儿媳仆妇皆穿着皆十分素静,老夫人一身烟色的绸衣,花白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插了根银簪子,尚不如杜老娘见客人时的穿戴呢!而不止来迎自己的两个年青媳妇打扮得十分简朴,其余的媳妇们皆是青衣白裙,一丝纹饰也没有,就是平时不会打扮的大嫂出门时也会比她们看着富丽些。
原来知府家里竟然是这样的风俗,自己今天实在是莽撞了。
再看今日也来知府衙上坐客的钱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平日的富丽闲妆,只穿了寻常的月白绸袄,宝蓝绸裙,头上只插了两根乌木钗子,更知自己错得离谱。
云娘觉出自己错了,可人已经到了知府后院中,就算想重新换衣服也来不及了,只得恍若未觉,笑盈盈地给老夫人行了礼,又转身与钱夫人见礼,却被钱夫人一把拉住,这次却笑道:“如今你已经是千户夫人了,再不必向我行礼了。”说着推她坐了上座。
云娘推让一番,无奈哪里能推得了,且果然夫贵妻容,她的身份也只比知府夫人略低一点,远远高于县令夫人,只得在客座的首位坐下,接了茶先向知府夫人致谢,“途经府城,又蒙相邀,我正年轻,能当面聆听老夫人教悔,十分地感激。”
原来她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便马上便想办法弥补,见知府夫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满脸都是皱纹,神情十分地肃穆,又一直用锥子一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看着,一眼看出她一定是一个喜欢教训别人的老太太,如此说话应该能讨得她开心。
知府夫人见了云娘花团锦簇地进来本有些不快,但又因为是武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好直接说什么,现在听云娘言语温柔谦和,便有了几分喜意,“年纪大了,倒有些不合时宜,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倒未必爱呢。”
云娘赶紧道:“哪里,我听玉瀚说一向极仰慕府上的,又嘱咐我到了贵府,一定要向老夫人多请教。”
钱夫人也笑道:“正是这话儿,不是我夸,不用说江陵府,就是整个朝中怕也只有奚家是真正遵《朱子家训》的,我一早就盼着能有机会跟老夫人学一学呢。这一次到了府城还没几日,倒有一半的时间过府里来!今天听说汤副千户的夫人过来,我得了信便先到了,只怕老夫人有什么话教了汤夫人,却没有告诉我!”说着便拿帕子掩口笑了,十分地欣然。
云娘突然想起玉瀚也曾说过奚知府一生最信服朱子,无怪奚老夫人要按《朱子家训》来训导家人呢。
奚老夫人果然笑开了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起来,端了茶啜了一口道:“朱子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便是持家的基本,老身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每天一早都要亲自起来检视家中,督促子女仆妇洒扫,至晚更是亲手关门闭户,小心灯烛……”
云娘听着,心道自己每日也是如此行事,而且寻常人家应该也都如此吧,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脸上却不敢现出什么,偷眼见钱夫人十分专注,便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听奚老夫人讲话。
听她说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时有意无意地瞧了自己一眼,便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织金褙子含笑道:“我原本在家里也只穿素绸衣裳,就是家里是织妆花纱的,也从没有做过一件妆花纱衣。只是今年过年时节,姐姐送了我这件衣裳,既不能送人,也不好白放着,便在正月里穿出来,等过了正月便收起,明年再穿。老夫人觉得可好?”
奚老夫人听汤夫人说是姐姐送的,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妆花也好,织金也好,都是空费人力物力,又何苦来哉?”又道:“我们家里,平日都穿布衣,老大人上朝的衣裳破了,还是我亲手补的呢。”
云娘却是不解,奚知府果然穿着补了破朝服去上朝吗?可是,寻常百姓出门尚且还要梳洗打扮,换上最好的衣裳呢,怎么知府老爷就不要体面了吗?再想到族里祭祀或商谈要事时各家长者都是穿戴一新的,不只给自家人看,更是给祖宗和他族的人看,难道朝廷就不在意吗?
而且不论是妆花还是织金,民间能有多少,绝大部分都是送到京城里,其中最好的更是全部进上,正是皇家人用。那么奚夫人也是在批评皇家了?
原以为奚老夫人还会继续教训,可她却突然向自己转回道:“老身听闻汤副千户在盛泽镇里一向都是种菜自吃的,武定侯府勋贵世家,境如此简朴!”
云娘自然不会说,其实玉瀚才不肯种菜呢,都是阿虎在种,而且玉瀚并不是非要俭省度日的人,他不过是十分随性而已。但是她只笑道:“正是,我们离了盛泽镇时,园子里还有许多的菜呢。”
“正是,我又听人说汤副千户当巡检时,连买肉的钱也没有,只吃豆腐,是以人称‘汤豆腐’可是如此?”
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但是于此之时,云娘只能点头,“朝廷的俸禄银子实在太少,我们家大人又从不收商船一丝一缕的,若非如此,也难支撑。”
“朝中的俸禄是**爷定下来的,哪里会少?”奚老夫人赶紧道:“我们家里便也只用俸禄,日子就还过得。”
云娘并不相信,虽然知府的俸禄一定会比玉瀚的多,但是奚家上下人口不少,又有许多的仆妇,却比不了玉瀚只带阿虎一人上任,所以定然不大够用。只是也不能反驳,又点头应了。
奚老夫人又讲了家里应该如何勤俭度日,接着便道:“‘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这一点也尤为重要……”这一次眼睛却落在钱夫人身上停住了。
云娘赶紧也细看钱夫人,她虽然装扮素雅,可总还是上了粉,画了眉,而且她带来的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十分地俊俏,梳着双丫髻,两个发髻上偏又用粉色的缎带束着,十分地机灵可爱。云娘猛然发现这个丫头很是面熟,想了一下便记了起来,原来正是先前跟着刘氏的丫头桃儿。
刘氏犯了错,被钱县令赶了出去,桃儿竟然到了钱夫人身边,还很受钱夫人器重,就是到奚府上也带着她。
这时钱夫人已经赶紧起身道:“老夫人说得很是,我虽然来学了几回,终还没有真正领悟。想来这脂粉俗物并不是好东西,不用才对。而且,这次家去不只要将自己身边的仆妇重新检视一回,就是几个妾室也要认真教导她们。”
桃儿十分机灵,这时候赶紧上前跪了下来,“奴婢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今日能随着夫人来知府衙中十分地欣喜,一时高兴,便逾了矩,还请老夫人宽恕。”
钱夫人便呵斥桃儿道:“谁许你花红柳绿的打扮?这些日子我精神不够,竟然没有注意,回去看我教训你!”
桃儿便又认错,“奴婢回去便改,一定尊夫人教导。”
奚夫人见钱夫人十分地肯认错,便笑道:“你肯听就好,我原听人说樊家是商户出身,再看这个丫头便更觉得没规矩,只得认真告诉你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娘家原是诗礼传家的大户,幼成庭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年高有德的长辈教导,是以我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