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且不提这些鸭子,毕竟是过年,毕竟是靠着赵官家的头铁熬过了两次重大危机,毕竟物资补充了上来,毕竟金军还没有渡河的能力,毕竟下蔡城还没有投降……按照中国人及时行乐的规矩,宴饮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酒过三巡,醉意渐显,按照中国人的酒场规矩,便免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刚升了官的王夜叉大概是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非要给官家敲鼓跳舞……军中敲鼓就算了,跳舞还是允许的;
接着,王渊和汪伯彦又各自‘回忆’了一番在河北与官家同甘共苦的往事,一个哭一个叹,算是又表了一番忠心;
然后乔仲福、张景二人得了赵玖几句安慰后,忽然痛哭流涕,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为西军宿将,之前在刘光世麾下却一直不能作战,所以一直觉得受委屈了,还是那日处在上下左右之间,实在是担惊受怕,忧惧不堪,今日才释放出来;
不过,真正的高潮出现在原本晴朗了数日的天空又开始飘雪的瞬间……吃鸭子特别给力的胡寅大概是真喝大了,不管不顾起身做了首诗,却是一面概括除夕,一面替赵玖怀念了一番此时根本不知道在何处的‘二圣’,最后还含泪勉力赵官家早日抗金功成,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政治口号,赵玖没有建立起绝对权威前不可能轻易更改的,而且多少是抗金的,是要直捣黄龙府的,绝对是对路的,便是迎回二圣也能堵住多少士大夫的嘴,赵玖当然要神色严肃的起身,并带领淮南大营的文武们一起郑重纳下了!
此事之后,雪花渐大,赵玖专门下令让军中小心防范,须得分出充足人手巡视营寨、河岸,看紧物资。
而既出此令,便是没有转入山顶小寨帐中继续宴饮的意思了,不过难得过年,营中开禁,这些文武若想要再私下饮酒自可归营再饮,也不碍事。
于是乎,雪花之中,众人便将目光渐渐汇集到行在臣僚之首,尚书左丞吕好问身上,等着这位相公带领大家一起告辞。
而好脾气的吕相公也没有让大家浪费时间,又饮了一巡之后便带着七分醉意摇晃起身,然后缓缓来到帷帐内赵玖所坐的案前俯首:
“官家,今夜除夕,本当宴饮达旦,君臣同乐,然大敌当前,又是军营之中,临淮作乐,实在是不该滥饮无度……臣年长,不胜酒力,请归营中歇息,并稍作个恶人,请诸位一并罢宴归营。”
宰相既然说话,其余所有文武便也纷纷离案,跟在宰相之后请求罢饮。
赵玖当然也无话可说,便也起身离案,却是顺势扶住了有些踉跄的吕好问,竟然是要亲自送宰相归入山顶小寨旁新起的木质营房。
这是了不起的恩遇,君臣之间,俨然一片和谐。
然而,就在二人在前面于雪中缓缓踱步,好不容易挪到小寨那边的营房前,身后诸多武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即将入房的吕相公却忽然回身摸住了官家袖口,然后一时摇头感慨:
“官家穿个袍子还要系着袖子,不嫌太紧吗?”
赵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随口而答:“系着袖子确实方便许多。”
吕好问无奈,只能再去摸官家腰中:“那许久不见官家戴幞头、着玉带了,又是为何?好些东西,莫非都丢了吗?”
赵玖怔了一下,终于醒悟对方意思,却是微微一笑,直接顶了回去:“吕相公喝醉了,天子为天下帅,临阵之时,总得准备时时着甲吧?玉带、幞头如今不合时宜。”
吕好问闻言终于撒手,却是指着自己头上的幞头尴尬而笑:“如此说来,倒是臣的脑袋不合时宜了。”
这下子,赵玖反而也有些尴尬起来,却只好连连大笑遮掩,让内侍接过吕好问送入房内,便回头挥手,让群臣自散,然后方才缓缓归入北峦御帐前去了。
第三十六章 雪渡(上)
雪花愈大,天色愈晚,山下山上一时都尚在灯火通明,赵玖回到北峦,却根本心绪难平,这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过年,难免感时伤怀;也不是因为刚刚吕好问的劝谏,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各方面的掌控力,哪怕只是区区一个淮南大营,也只是流于表面和一时……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赵玖依然在担心北面略显沉寂的下蔡城。
须知,年节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日子,便是金军也都普遍性过年的,从八公山山顶北峦这个绝佳位置居高临下,遥遥相望,隐隐能察觉到金军大营也在张灯宴饮,可是偌大的下蔡城虽然灯火通明,此时却是一片寂静。
如此情形,只能说明彼处包括张俊张太尉本人在内的人心,已经沮丧到了一种极致。几乎可以想象,此时佳节来临,给下蔡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能喘一口气的机遇,反而催化了他们绝境下绝望。
“官家!”
职责在身,杨沂中眼见着赵官家坐在龙纛下看了许久,肩膀上都已经开始有雪花,却是忍不住上前提醒。“天色已晚,此处风雪甚大,不如早些回去。”
“能给下蔡城送点什么东西吗?”赵玖负手而立,连头都没回。
“必然不行。”杨沂中有问必答,自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几乎是脱口而出。“臣知道官家忧心下蔡内的军心士气,可此时内渡被烧,这时候输送物资劳军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不输送大量财货,只是派个使者劳军呢?”赵玖追问不及。
“单个船只当然没问题,白日间也不是没有巡河军士将官家和相公们的慰劳旨意送过去。”杨沂中一声叹气。“但也仅能如此罢了,城内军士隐隐不稳,船只都不敢靠过去。这种情形下,若真要是派正经使者过去,怕是反而要弄巧成拙……”
“你是说会和赵元镇一般下场?”赵玖随口提到一人,却是当日大火前去渡河传旨,结果起火后失踪的赵鼎,昨日才确定是被愤怒的张俊部士卒给扣押在了下蔡城内,现在又被张太尉‘保护’了起来。
“是!要是天使再被扣押在军中,反而会助长下蔡城中不稳。而且,如此……”
“而且如此局面下,行在本就没多少的文武中也根本没人愿意渡河,从大局而言也不值得为此事徒劳葬送文武性命?”
“是。”杨沂中即刻做答,然后却又顿了一下,方才咬牙言道。“不过臣可以去,臣本就出自张太尉军中,彼处人情熟稔,他们不会扣押臣的,反而可以劝张太尉定下心来,说不定还能将赵御史带回来。”
“那就去吧!”赵玖抬头看了看身侧不断飞舞落入火盆中的雪花,却是直接下了命令。“趁着天黑,带上朕的金牌,然后你自己下军令,带一队人佯作巡河,乘一条小船,偷偷渡河往对面下蔡内渡而去。”
杨沂中连连颔首不及,匆匆而去,却又去而复返:“官家有什么言语要交代给张太尉吗?”
“没有!只是当面慰劳便可!”赵玖犹豫了一下,却是忽然摇头。“预备妥当后来朕帐中取金牌。”
没由来的,杨沂中心下一慌,却又只能应声。
而杨沂中既走,赵玖却又兀自回帐,并唤来内侍省押班蓝珪,先让后者取来金牌,又让对方亲自帮自己着甲……蓝珪全程拉着一张苦脸,却居然不敢劝谏。
片刻之后,杨沂中回到御帐前,看到一身寻常班直打扮,拎着一个食盒的赵玖,也居然不觉得意外,只是仰头一叹而已。
且说,和蓝珪一样,经历了刘光世与西军逃兵那档子事后,淮南大营这里,在表面上已经无人可以反抗赵玖的肆意无度了。实际上,不要说一个武将和一个宦官,即便是吕相公这种正经宰相,行在第二人的存在,不也只能借醉话说几句模模糊糊的谏言吗?
但是,这一次毕竟还是事关重大,杨沂中虽然不敢直接劝谏,却也沿途步伐缓慢,等到河畔渡口后时更是借口支开闲杂人等来拖延不休,久久不愿开船……对此,赵玖一言不发,只是任由其人表演,直到雪花之中御史中丞张浚从蓝珪那里得到消息,狼狈来到渡口。
“官……官家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张浚来到渡口,见到赵玖当着他的面从容上船,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扑到跟前,拽住对方手中食盒,几乎是带着哭腔询问。
“我弄错了两件事。”赵玖一脚在船内,一脚踏在船帮上,然后一声轻叹。“其一,我以为来的会是吕相公;其二,我以为德远你会直接开口劝谏,却居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倒是让我措手不及。”
“是臣拦住吕相公的。”张浚勉力应声道。“事到如今,以官家在这行在的权威,如果一意孤行,想做什么事都无人可拦,而臣为御史中丞,所谓言官台谏,本就有联络宰相、天子的职责,所以才自告奋勇至此。至于臣今日这问,也是臣这几日想明白了,事情本无对错,只是要有所取舍罢了,所以臣是在替所有人不懂官家的人问一问,到底为何要如此?”
“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