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有什么区别吗?”吕好问愈发沮丧。“国家沦丧到眼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收拾的吗?且不说眼下寿州已不能守,便是没有刘光世的事情,寿州也守住了,那又如何?守住了,人心士气固然有所提升,但金军回头准备好大军,十万之众再来,还能守吗?眼下国家动荡,根本在于行在不稳,与其在这里争什么一口气,何如早早在南阳或扬州立足!一旦立足,人心士气自然会上来!”

“但也不能说官家是在做于国家无用之事吧?”张浚指着山腰处的情形问到。

“不是无用。”吕好问转身来到张浚跟前,握住对方手说道。“是使我们无用……现在国家崩溃,盗贼四起,官军无能,此时官家做什么难道会使局面更糟吗?但关键是,官家这些举动,是在大局与个人意气之中选了个人意气;是在依靠文臣与武人之间选了武人;是在私心与公心之间选了私心……”

“如何能说是私心呢?”张浚一时不解,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官家自流亡以来,连一口姜豉都不用,衣食简朴超乎想象,此时更是亲临绝境,亲自诱敌整兵,与二圣简直非同血缘……”

“但赵宋血缘如今只他一人!”吕好问长呼了一口白气,然后忽然打断了对方。“他没了,赵宋就真要亡了!”

张浚登时语塞。

“在如今这位官家眼里,便只有他自己,收兵马,系大将,揽人心,成了都是他的,覆了却要天下为他陪葬!”吕好问说着说着居然眼泪都下来了。“放着一个妥当的路子不去做,弃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还不是因为彼处路数便是成了,也都是相公们的功劳,跟他关系不大吗?落井之前,他便如此自私,却是自私于畏缩,落井之后,我竟一度以为他改了,却不料区区数月,还是固态萌发,只是反过来另一种自私,所谓自私于冒进罢了!”

张浚竟然辩驳不得,只能也握着对方手小声安慰:“吕相,官家毕竟年轻,遭逢大变,一时心性难平本是寻常……便是你我这般,经靖康之变,从东京逃生,不也一改以往秉性吗?”

“不一样的。”吕好问再度长出了一口气。“我是年长而颓,任事无能,又是恩萌官起身,并无大志,遭此大变后,更是只能用资历和人望帮官家尽量糊墙罢了;你却年不过三旬,放在以往能为七品京官都是造化,将来万事都有可能……所以德远务必听我一言,能识人、能用人、存经验、得幕属,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唯独一定要有主见、有定见、有决断,否则将来便是入了东西二府成了相公,也只能跟我一般下场!”

张浚感激不尽,却是忘了他一开始本是要劝这位东府相公出头的,如今却反被对方感染。

而吕相公言至此处,也是愈发失态,却是继续拽着对方双手言道:“德远,事已至此,你我多言无益,只是如今兵事凶危,官家又一意孤行,眼瞅着是不能劝他后退了,可若真的金军渡河而来,生出祸乱,我年长而体衰,怕是很难脱此八公山了。届时,别的都无所谓,唯独行在中随身带着一些文稿,乃是我多年悉心所成,自今晚开始,便交给你来保管,不求发扬,只希望将来你能替我整理一番……”

张浚闻得此言,更是几乎要落下泪来。

且说两位聪明过赵玖百倍的重臣在山顶小寨上执手含泪,难得坦诚,中间又论及山河破碎,国家命运,个人前途,并托付将来,俨然便要从临时的政治同盟往忘年至交的方向发展。然而,未及二人多言,定下这份令人称叹的封建士大夫友谊。忽然间,山腰处一阵骚动,俨然出事,惊得二人赶紧撒手,并派出班直去问,却才知道竟是有金人趁机渡河!!

饶是二人自陈大宋栋梁,此时也不禁慌乱……这不怪他们,实际上连山腰上最近‘英雄气勃发’的赵玖也都惊惶难制,不然也不至于引发骚动了。

然而,等到二人不顾一切,匆匆动身,赶到山腰处时,却又发现赵官家竟然亲自带着汪枢相、王太尉,以及一众将官与核心精锐动身去了山下。对此,惊骇欲死却又不觉得奇怪的二位再度匆匆追上,却只在半路上便闻得山下渡口东面野地里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二位行在要员再去打探,却才知道详情。

原来,金人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渡船,也不可能有渡河的充分准备。不过是金军主帅四太子金兀术亲至,察觉河南异动,然后亲自立马于北岸河堤,并下了军令渡河侦查,而金军哨骑仗着这数年来的骄横,又想在主帅面前显露威风,这才当面操着两条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小舟过河来看!

人数不过二三十人罢了!

至于赵玖知道具体信息后,自然是回复镇定,然后一面亲自下山,一面却又就势唤来王德,指船而论,当面许下御营统制之位,要看这王夜叉本事!

而王德又是何人,当日金军十万之众他都敢踹营抓人,今日区区二三十人怎么会怕?便当即上马,也不用大军,也不用弓弩,只在万众瞩目之下引本部亲军数十骑出寨,硬是在冻得硬邦邦的河堤畔,以肉搏将十来个大胆上岸的金军给活活拍死在岸上,惊得后面一船直接从河中掉头回去了!

而宋军也难得聚集在一起,放肆欢呼一场。

吕好问与张浚浑身惊吓湿透,面面相觑无言不说……另一边,河对岸处,遥遥望见到这一幕,并等来回报的一人却也是怔怔失态。

“逃回来的这只船上人说,是王夜叉在对岸,那死了一船人俺也无话可讲,唯独他们说望见河对岸有天子仪仗,那赵宋新官家根本没跑,王夜叉便是奉命出战……”金兀术坐在马上,立于河畔看了一会,却忍不住回头去问身侧一宋国降人。“是真是假?”

“应该确实没跑。”身侧那降人乃是原京东东路一通判,此时正在得用,且因为沿途不惧辛苦,指点道路、城池、仓储有功,已经做到了参军一职,闻言自然赶紧解释。“一来我大金进军神速,仓促之间,宋军难做全套遮掩;二来,四太子请看彼处……对面八公山北峦处,是否有一旗帜高高而立?”

“那旗帜又如何?”兀术一时不解。

“好教四太子知道,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那便是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必然也在此处!”此人赶紧解释。“两两照应,更是能证赵宋官家没跑……容臣在这里先恭贺四太子了!”

兀术怔了怔,却是忽然朝身后挥手示意:“割了这厮喉咙!”

此人愕然一时,但尚未反应过来便早有金军上前,就在马上捏住此人,轻松一刀割喉,而此人挣扎片刻,便也即刻坠马。

兀术也不去看马下还在乱动的躯体,而是连连摇头:“这些宋人就知道拽酸……还什么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俺不认的,又如何?落到亡国降人之地,还要摆谱,真真可笑!”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归营,只留一个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降人尸体冻僵于河畔。

第三十五章 年节(修)

斩首十二级,外加驱逐一船十五人,虽然是难得的对金作战胜利,而且其中是有五六人确定是真正的女真兵的,算是极大鼓舞了士气,但在数万大军有城有山有河跨区域对峙的情况,仍然是区区小胜,不值一提……为此庆功是要记到史书上被人笑话的。

至于王德升任统制,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甚至这都不是王德作战能力的彩头,而是本就是讨论好的事情。

毕竟嘛,刘光世死后,其部现在就数王德官位最高、部属战力最强、资历最深,他本人更是少见的有对金作战经验之人;而赵玖虽然正式从枢相汪伯彦身上夺回了他原本的兵马大元帅一职,成为了刘光世旧部三千西军名义上的直领,却不可能真的指挥打仗。

恰恰相反,现在淮南八公山大营这里,有分为左右两翼,由乔仲福、张景所领的三千西军;有三千傅庆部;有一千呼延通部;有数百御前班直;还有一个两千王德部;还有五六千从淮北撤下来却被留下修筑大营的民夫……抛去无可奈何的空饷、缺员,合计共有一万四五千人,其中战兵近八千人,具体披甲者不下五千,各军战马也有七八百!

这都是赵玖通过赏赐摸清的数据,也是他坚持亲自去监督赏赐的缘故,他需要把这个数字记到自己御帐中的一个小本本上,而且也确实记下了……

总之一句话,这么多兵马,让赵玖这个毫无经验的人来指挥,肯定是要亡赵亡国的!必须要得有个真正抓总的!而王渊王太尉又实在是让赵玖很难信得过。

所以还那句话,王德上位理所当然,不可能为这事大肆庆祝的。

恰恰相反,此时金国四太子兀术引金军主力赶到,两万出头的大约数字远比之前的十万让人释然,但依然是野战不可敌的状态,依然是让宋军望之生畏的,更别说刘光世渡河前那把火,把下蔡城变成了孤城。

天知道下蔡城是不是下一刻钟就会开城投降?然后让金军从容越过这么一个重镇,从淮西某处搜罗船只、渡过淮河,再然后来个搜山检海。

但是,说了这么多,这日赏赐以后,也就是金军到来后数日的某日,淮南八公山大营却依然还是不合时宜的大肆宴饮起来,甚至还有张灯结彩的意味……原因再简单不过,要过年了!而之前奉命带着淮北士民南渡的寿州知州林景默,又正好从南面带来了赵玖翘首以盼的东南各州转运的物资,其中不乏大量酒肉!

天寒地冻,背井离乡,恰逢佳节,又临大敌,还是现成的酒肉,没有理由不发下去鼓舞士气。

“朕这个官家当的真是……”

山顶御帐前的帷帐中,高高飘扬的金吾纛旓之下,赵官家望着林知州给自己专门置办来的‘特殊饮食’,却是难得失笑。

而周围一起同宴的重臣、近臣,也都难得赔笑。

原来,正如当日在界沟,只因为有内侍恰好买了一桶姜豉,便有知州送物资时专门给官家预备几桶姜豉一般,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张俊张太尉在淝口预备菜肴,官家只留了几种鸭子的缘故,这林景默居然又给赵官家预备了一堆淮地出名的咸水鸭子!

这要是传出去,姜豉天子、鸭子官家的绰号可还行?

当然了,大家也就是笑一笑,因为姜豉和咸水鸭子毕竟都不是什么奢侈品,真传出去也无伤大雅,反而显得官家平易近人。便是之前数日,为了提振士气,赵官家还每日带着班直和那两翼西军中的军官出寨,专门在淮河边上到处射野鸭子呢!

只是越吃惯了鸭子,今日这过年的咸水鸭子就越显得难以下咽。

实际上,赵玖开过玩笑之后,便只啃了一个鸭腿,他确实也觉得味道出色,但这玩意毕竟太腻了、也太咸了,太多的话实在是用不下去,以至于剩下的几乎一整只都只好放着不动,反而只能用些米粥、炒猪肉之类的来佐酒,并常常往中书舍人胡寅处投出羡慕的目光……后者几乎啃光了他身前的鸭子,速度之快、胃口之好,着实让包括赵玖在内的所有人都暗暗生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