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下送来早餐,两人饮食素来清淡,清粥小菜,对坐而食,也觉惬意。阿琇将他送至府外,目送马车远走,这才缓缓向房中走去。行至厅中,便听崔元自身后追上道:“夫人,门外有一男子求见,说是您的家仆!”

阿琇颇为惊讶,她到蜀中五年,与外界从无联络,除了崔府中人,还有谁能自称是她的家奴?她心中隐隐不安,在厅中踱了几步才道:“请他进来。”

少顷,便见崔元领着一三十余岁的男子走了过来,阿琇站起身,待那人走近方看清,竟是刘落。她怔在当场,刘落能找到此处,足以证明苏衡早已知道她的所在了。

刘落走到近前,伏地拜倒:“属下见过夫人!”阿琇回过神,转头命崔元奉茶,这才令刘落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刘落躬身答道:“当年夫人落水,主公不相信夫人……已不在了,仍命属下暗中查找。属下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去年才到益州,听闻崔……丞相纳了一妾,属下便想看看是不是夫人。无奈崔……丞相对夫人护卫甚严,一直未能得见。前两日收到主公密令,属下这才冒昧求见。”

阿琇盯着他看了片刻,轻笑一声,说道:“你抬起头好好看看,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夫人。”刘落不明所以,抬头看着她,面上掠过一丝惊讶,口中说道:“夫人的脸……”阿琇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公,当日的阿琇已死。”刘落忙道:“主公密令,江东不日将与益州交战,夫人留在此处恐有不测,请夫人速与属下回去!”

阿琇看着他道:“你听好了,我与你主公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夫君是崔锴。江东与益州战也好,和也罢,我都要与他在一起。请你主公勿要再来打扰我!”

刘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说道:“夫人走后,主公日夜思念,小世子也是啼哭不止……”阿琇闭了闭眼,问道:“世子如今快八岁了吧?”刘落忙道:“是!”

“可读书了?”

刘落道:“世子五岁时,主公便请了王长史为他启蒙,如今已能通读春秋。主公议事时,也常常带着他。”

阿琇沉默了半晌,喃喃说道:“他……怕是已不记得我这个娘了……”刘落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凄苦,心中不忍,说道:“主公时常将夫人画像拿给世子看,世子对夫人相貌并不陌生。”

阿琇不再说话,两人静默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阿琇说道:“你起来吧!莫要让我夫君看到,心生不悦。告诉你家主公,我不回去,对世子、对谢家、甚至对他苏衡都有好处,不要再来寻我了。”说完吩咐守在门外的崔元送客,自行离去了。

刘落又跪了半晌,方缓缓起身,随崔元出了府。崔元将他送走,长舒了口气,他听罗昱说过,此人武功了得,唯恐他突然发难自己抵挡不了,幸得夫人将他撵走。他又怎会知道,未得苏衡授意,便是借给刘落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忤逆阿琇,强行将她带走。

崔元正在思忖今日之事如何向崔锴回禀,小桃传话说夫人有请,他忙向后院走去,远远便见阿琇背对着他站在树下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崔元心中打着鼓,快步走上前唤道:“夫人!”阿琇回身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只管如实回禀你家丞相。”崔元已料到是为刘落之事,本以为阿琇要他隐瞒,未想到竟是让他据实以告,一时愣在当场。阿琇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崔元不明白阿琇为何要这么做,阿琇心中却有如明镜。刘落说过,崔锴对她护卫极严,他屡次不得近身,今日这般光明正大地前来,反而能够得见,只能是崔锴故意放他进来,让二人相见。如此她便不得不考虑崔锴的目的,是不堪其扰,想借她之口将刘落打发了?还是对她的试探?烈日之下,阿琇却只觉浑身发凉。

这日崔锴回来的比平时都早,阿琇静静地在房中等着他。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房中,见阿琇独坐在榻上发愣,笑着问道:“怎么了?”阿琇抬眼望着他,轻声道:“苏衡找到我了。”崔锴并不惊讶,只坐在了她身边,阿琇道:“我将他们赶走了。”崔锴柔声问道:“为何?”阿琇紧盯着他道:“他们怕战事一起,公孙……陛下会对我不利,要带我回江东。”

崔锴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为何不走?”阿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崔锴目光闪动,二人对视片刻,阿琇被他猛然搂进怀中,灼热的吻便印了下来。

次日清晨,崔锴破例未去处理政务,阿琇奇怪,他笑道:“我昨日已将手头事务交于马炎,这几日便休沐在家,好好陪陪你。”马炎本是益州旧部,颇有才干,深得公孙玄赏识,任用为崔锴副手。因他敬重崔锴人品才智,是以与崔锴关系也极好。

阿琇略感不安,说道:“此时休沐,是否妥当?”崔锴哼了一声道:“左右不过是粮草辎重补给之事,马炎自会处理。”阿琇知他自律甚严,鲜少有此情绪外露之时,不禁莞尔,也不再劝了。

崔锴果然陪了阿琇几日,因天气炎热,二人并未外出,只在家中抚琴下棋,纵论天下,仿佛又回到了村居襄阳之时。

到了第四日,马炎登门造访,请崔锴入朝理政,崔锴推辞半晌,终是答应次日还朝。待马炎离去,阿琇进的书房,见崔锴负手站在窗前,似在眺望。她走上前问道:“在看什么?”崔锴仍旧看着窗外,沉声说道:“作茧自缚,我被这张名利织就的网困在了这里。”阿琇想了想,轻声道:“天下男儿大都志向在此,无可厚非。”

崔锴回头看着她,见她也望着窗外,心中一动,轻声说道:“而你则被我用情困在了身边。”阿琇抬头看着他笑道:“焉知非福?”崔锴揽着她的肩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在襄阳时,你我坐而论道、纵情山水的情景,那时你是何等意气风发、明艳动人。”阿琇轻打了他一下,佯嗔道:“莫不是嫌我老了?为何要与十年前比较!”崔锴深情地望着她道:“我怕你会烦闷,会厌恶我追逐名利。”

☆、六十三、果然如此

阿琇亦正色道:“你是何种人,相识之初我便知道。我既然愿与你相交,愿意嫁给你,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思?在我看来,像阿蒙哥那样凭一已之力达成志向的寒门子弟,比那些倚仗祖辈余荫、成日清谈的世家公子,更值得敬佩!”

崔锴久久不曾言语,只用力搂住阿琇的肩,阿琇低下头,就势靠在了他的胸前。崔锴与苏衡不同,苏衡家世显赫,少年即居上位,姿性骄傲,鲜少在意人言。崔锴出生在没落世家,幼年失怙,世间冷暖早已尝遍,立志要有一番大作为,得到世人的认同与赞赏。他出仕时选择势微的公孙玄,而非魏德苏衡,便是看中在公孙玄处人才稀落,他可以大展身手。事实确实如他所料,他辅佐公孙玄与魏德苏衡三分了天下,也成就了自己的名望。只是在阿琇面前,他仍有一丝忐忑。他知道豪门世家尊崇的是清贵,大都看不上他这般营营苟苟之人,谢家是当今天下的顶级世家,是以阿琇的认同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转眼到了八月末,天气依旧炎热,后楚大军两面受敌,渐渐显出颓势。崔锴连着几日被公孙玄留下议事,夜不归宿,阿琇令崔元前去探望,每每都说丞相与陛下密谈,未曾得见。

这日午后下了场大雨,去了些燥意,带来一丝凉爽。阿琇正令小桃找出崔锴的秋衣,让崔元送去,便见崔锴大步走了进来。阿琇忙迎上去道:“可算回来了!”崔锴牵着她的手,侧头吩咐小桃道:“将我和夫人衣物简单收拾几件。”阿琇一怔,崔锴笑道:“我要去江陵,你可愿随我同去?”

阿琇大喜,正要点头,忽敛了笑问道:“你带我去,陛下知道吗?”崔锴点头道:“自然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阿琇这才欢欢喜喜地与小桃一同收拾行装。

次日一早,崔锴便带着阿琇离开了锦官城,这是阿琇五年来首次外出,崔锴索性掀开车帘,任阿琇欣赏沿途景致。阿琇看了会儿,忽然回头道:“陛下是打算与江东议和?”崔锴笑道:“你猜到了?”阿琇道:“你去江陵是与阿蒙哥商谈?”崔锴点头称是。阿琇复又转过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片刻后崔锴道:“陛下欲以武陵换江东退兵。”阿琇似未听到,只看着窗外。崔锴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唤道:“阿琇!”阿琇仍不回头,只低声说道:“一个武陵不行,苏衡怕是还想要南阳。”崔锴知道她极为了解苏衡,当下不再说话,低头思索对策。阿琇这才回头看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随后几日,二人少有交谈,崔锴是在苦思良策,阿琇则是失了说话的兴致。这日到了川鄂边界,晚间洗漱过后,崔锴道:“明日傍晚便可到江陵,季蒙应会来接你。”阿琇点点头,问道:“江东未派其他人来?”崔锴道:“未曾。季蒙是大都督,总领江东军务,由他来谈最为合适。”

阿琇又道:“此番是在江东境内,你如今身份不同,便是阿蒙哥对你无恶意,也要提防其他人,议和一事宜速决。”崔锴应声道:“我省的。前日我已修书主公,若苏衡执意要南阳,便给他就是,先解一时燃眉之急,待全力退了魏德,再徐徐图之。”

阿琇颇为诧异,如今天下三分,此消彼长,各方都是寸土必争,况南阳乃汉中门户,岂有轻易让与他人之理?她不知崔锴到底作何打算,也不愿与他多谈这些,是以并不接话,他何等聪明,看出阿琇心思,当下也闭口不谈,只搂着她温存一番。

江陵可算是阿琇的故乡,十岁之前一直和季蒙生活在此。季蒙将议和地点选在此处,想来也是存了私心。

日落时分,马车缓缓驶入江陵境内,远远便见路边一队人马整装而待,当先一人身材魁梧,白盔银甲,端坐马上,正是季蒙。阿琇眼眶一热,放下车帘,便听马蹄哒哒,一骑奔驰到车前,崔锴看了看阿琇,起身掀帘而出,拱手道:“有劳季兄亲迎!”

季蒙亦拱手致礼,眼睛却直望着车内,崔锴轻笑道:“车内是拙荆。”季蒙这才收回目光,笑道:“崔丞相一路辛苦,驿馆中已备好酒菜,请!”掉转马头当先而去。

崔锴回到车内,见阿琇双眼微红,暗暗叹口气,口中说道:“一会儿到了驿馆,我自去赴宴,你先回房休息,估计他很快便会去找你。”阿琇点头应下。

果不其然,阿琇在房中草草用过晚饭,季蒙就到了,兄妹二人俱激动万分。季蒙细细打量了阿琇片刻,点头道:“崔锴将你照顾得很好!”阿琇道:“他是待我极好。”季蒙叹道:“大都督眼光确实独到,为你选了个好夫君。”阿琇微微一笑,问道:“阿蒙哥这些年可好?”

季蒙呵呵笑道:“我好的很!只是任了这大都督之职后,忙了许多。”阿琇又问:“谢家如何了?”季蒙拍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谢家大公子已经成亲了,娶的是三公子的女儿。”阿琇惊呼道:“循儿成亲了?!三公子?是苏律吗?”季蒙道是。

阿琇百感交集,时光飞逝,当年那个牵着她衣摆,声声唤着“姑姑”的小小孩童,如今已成家立业了。季蒙又道:“谢二公子也被谢夫人送到了军中,已经是校尉了。”阿琇点点头道:“大嫂这是要重振谢家。”

季蒙说了会谢家的事情,阿琇却有些心不在焉,待他说完,吞吞吐吐地道:“谢生……如何了……”季蒙知道她必要问这个,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阿琇见他所说与刘落一致,苏衡待苏绍很好,心中稍觉安定,又问道:“他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季蒙想了想,笑道:“你还记得主公被阿爹救回来时的样子吗?谢生便与他那时一个样儿,只是眉眼随了你。”阿琇想像了一下,不觉眼眶就红了,掉下泪来。季蒙知道她思念儿子,陪坐在一旁暗暗伤怀。

正说话间,崔锴回到房中,见到二人情状,微微一怔,忙走到阿琇身前道:“见到兄长应该高兴才是,这是做什么?”说罢将她搂在怀中,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季蒙见他二人举止亲昵,料想平日感情应是极好,更觉放心,起身便要告辞,临去前说道:“阿琇,你可想回临江村看看阿爹?”阿琇自然愿意,季蒙道:“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来接你。崔丞相也一同去吧。”崔锴知道那是阿琇养父,忙点头应下。

这一夜,阿琇辗转反侧,崔锴素来浅眠,几次被她惊醒,睁开眼见她虽双目紧闭,眼角却有泪痕,心中微涩,不知她这泪是为谁而流。在阿琇又一次翻身时,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阿琇身体一僵,知道是自己将他吵醒,心下过意不去,放松下来,慢慢倚在他臂弯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二人随季蒙轻装简从来到临江村,行至季五墓前,阿琇怔怔地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景象。季五之墓比先前又扩大了数倍,周边郁郁葱葱,俨然一座庄严墓园。季蒙瞄了眼侧后方的崔锴,轻声对阿琇说道:“主公立你为王妃后,令人将阿爹的坟修扩了一番。”

阿琇默然不语,举步走到坟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喃喃道:“阿爹,阿琇来看你了!”崔锴亦掀袍跪下叩首,见阿琇侧目看过来,正色道:“你认他为父,便是我的岳父,理应叩拜。”阿琇感激地看着他道:“阿爹见到你定十分高兴。”

待季蒙祭拜过后,三人又来到季家老宅,原先的屋子也被修修葺一新,内里陈设却一点未动,连阿琇当日用来为季五父子织补衣物的针线笸箩都在。阿琇与季蒙对视一眼,季蒙点点头,阿琇在屋内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门。

崔锴紧跟着她上了马车,见她闭着眼靠在车壁之上,神色极为倦怠,轻声问道:“可是累了?”阿琇睁开眼点点头,崔锴见她双眸有些失神,心头微微抽痛,扬声对车外侍从吩咐几句,坐在她身旁,将她揽过靠在肩头。

阿琇闭着眼,耳边听得他浅浅呼吸之声,纷乱的心渐渐平定,竟真的昏昏欲睡。恍惚间季蒙似进马车看了看,与崔锴说了几句话,马车便缓缓行动起来,回城而去。

次日双方开始和谈,崔锴请季蒙撤军,后楚愿将武陵割让。季蒙哈哈笑道:“崔丞相说笑了!武陵本属荆州,当年我家主公好心出借,今日怎倒成了你们割让了?”崔锴但笑不语。季蒙知他辩才了得,此时不说话怕是给自己这个“内兄”几分面子,当下正色说道:“实不相瞒,此前主公曾有示下,你我两家素来交好,今日迫于魏德威逼,兵戎相向,实非江东本意。若令主公将原先的武陵、南阳二郡归还,我家主公便是得罪魏德,也定然撤军。”说罢紧盯着崔锴,却见他竟然笑道:“果然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能猜到阿琇为什么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