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七年五月,交阯王吴旦幼子吴询因不敬长兄,被世子吴讷当众训斥。吴询郁闷成疾,其母公孙夫人哭告于吴旦。吴旦大怒,斥吴讷父犹在而伤手足,德不堪为继,欲废其位。吴讷惶惶不安,偏将军虞智劝其先发制人,乘吴旦不备,杀吴询母子,逼宫夺位。吴讷生性懦弱,犹豫不决,派密使求助于交州刺史田锦。田锦闻言笑道:“回去禀告世子,此乃汝家事,当自行决断。”吴讷揣摩良久,虞智在旁道:“剌史大人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了,便是随公子所为,他必不干涉!公子亦当早决,否则将性命不保!”

吴讷少年即被立为世子,如今已近不惑,不仅继位无望,连世子之位都要不保。他想到这些年来父亲的猜忌,吴询母子的跋扈,若当真被父亲废黜,吴询母子定会不知不觉地将他除去。他暗暗咬牙,下了决定。

建宁十七年六月,交州内乱,交阯王世子吴讷率五千精兵围困交阯王府,以公孙氏妖媚惑主为由,逼吴旦交出公孙夫人及吴询。吴旦大怒,令王府禁卫出战,兵败,携公孙氏母子奔逃,途中公孙氏误中流矢,重伤而亡,吴旦吴询逃至合浦。

消息传至京口,吴氏听闻母亲被杀,立时便昏死过去,醒来后哭着求苏衡救其父兄。苏衡好言安慰,答应令交州刺史田锦派兵征讨吴讷。

外界风云变幻阿琇全然不知,她一心扑在苏绍身上。苏绍已会走路,每日都要在庄园中四处玩耍,所幸庄子颇大。苏衡既要安抚吴氏,又要照顾阿琇母子,府中庄中两处跑,虽觉疲累,却是满怀希望。

六月末,公孙玄趁交州内乱,苏衡分身乏术之际,派大将文良率军三万攻打南郡。南郡太守季蒙坚守不出,只派战船游曳江上。文良无水师,奈何不得。苏衡派使臣赴许都,向豫王魏德称臣,魏德大喜,楚帝下旨封苏衡为越王。八月,魏德五万大军攻打汉中,公孙玄急派崔锴抵御。崔锴调文良军至汉中,南郡之危即解。

九月,交州刺史田锦率军平定吴讷叛乱,吴旦吴讷父子均死于乱军之中,苏衡上表楚帝,由吴询袭位,楚帝按制降等,封吴询为南岭侯。原交州诸将不服吴询统领,尽数投靠田锦,田锦来者不拒,皆推荐至越王苏衡处,苏衡均按等提升,将其安置于江东各郡。

同月,崔锴一把火烧了豫王军数千石粮草,又派五百精骑袭了其粮道,五万大军粮草不济,士气低落,崔锴连连夺回数城。魏德见取胜无望,占安阳、沔阳二县后回师许都。

十月,越王苏衡上表楚帝,请封其长子苏绍为世子,楚帝恩准。忽有流言传出,江东前大都督谢琅之妹、崔锴未婚妻谢氏并未坠崖,而是为山匪所掳,受尽□□后逃回江东。因越王苏衡与之早已有私,并未通知崔锴,将其藏于别庄,日夜厮混,几个月后生一男婴,即为越王世子苏绍。一时坊间议论纷纷,均道越王成亲多年无嗣,谢氏却数月产子,苏绍实乃山匪之子。

苏衡大怒,下令凡有传议此事者立斩。然悠悠众口如何防得了,又是此等王侯秘辛,谣言愈传愈烈,竟有好事者打探到庄园所在,前往窥探。苏衡只得将庄园严密封锁,擅入者格杀勿论,以防阿琇听闻。

这日,孙伶随苏衡前往庄园,苏衡闭目养神,面色如常,孙伶却知他心中已恼怒到极点。今日议事之时,早已颐养的鲁直、刘通等老将纷纷前来,询问苏绍身世。苏衡百口莫辩,鲁直等人竟要苏衡滴血认亲,以保苏氏血统。若不是王晖、齐松阻止,苏衡当场便要发作。

孙伶忍不住暗自摇头,这二人当真是命运多舛,好容易如今相处融洽,吴氏不日便可除去,两人之间再无障碍,又冒出这等流言。若只是将阿琇身份暴露,苏衡至多背负个抗旨不遵,霸占□□的名声,如今却牵扯到了苏绍的身世,此时再让阿琇出现在世人面前,便是坐实了流言,苏绍将来要如何继位,又要如何统领江东。

☆、五十六、我要见她

他尤在感叹,耳边听得苏衡道:“查出自何方传出了吗?”他忙坐直身子答道:“尚未!”苏衡冷笑道:“无非两人!一是吴氏,一是崔锴。”孙伶想了想道:“崔锴思慕夫人,未必会出此下策坏夫人清誉。”苏衡瞪他一眼道:“他是要逼阿琇离开我!阿琇若知道了,定会为了谢生……”为了谢生怎样他一时说不上来,但阿琇一定会竭尽全力维护谢生。他心里一黯,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道:“将吴氏看紧了,若再出了袁氏那种事,便提头来见!”孙伶忙跪下领命。

苏衡又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道:“她手中的人马还剩多少?”孙伶忙道:“吴讷叛乱时,主公说兵力恐不足,吴夫人将大部分都交了出来,现都在田锦手中。如今余下应不足五百人。”苏衡点头道:“这五百人也给我看好了!”

说话间到了庄中,苏衡深吸一口气,笑着下了车,远远便见阿琇牵着苏绍在湖边散步。他不由加深了笑容,快步走过去,抱起苏绍道:“谢生今日顽皮了没有?可惹娘亲生气了?”苏绍见到他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苏衡逗了他一会儿,看着阿琇道:“他越发沉了,你日后少抱着。”

阿琇不答,皱眉看着二人,似有心事。苏衡心中微凛,柔声道:“怎么了?”阿琇蹙眉问道:“你是何时会说话的?”苏衡一呆,片刻后失笑道:“我如何记得!”阿琇摸摸苏绍的头道:“我记得维儿、循儿都是迎周便会唤爹娘,像谢生这般大时,已会说不少话。他为何至今都不开口,连爹娘也不叫一声。”

苏衡松口气,笑道:“这有何妨,早说晚说还不是一样的。”阿琇忧虑道:“我怕是胎里伤了,你也知我那时……”苏衡假装沉下脸道:“你呀,又在胡思乱想!哪里就那么容易伤到!”

孙伶在旁陪笑道:“夫人且放宽心,俗话说贵人语迟,属下听太夫人说过,主公两岁才会说话。”苏衡斜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道:“我倒不记得了。既然母亲这么说,定是如此。”阿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二人,长叹口气。

晚间,苏衡回到房中,见阿琇仍坐在案边发呆,他轻轻走上前去,自身后将她抱住,问道:“还在想?”阿琇顺势靠在他身上道:“我在后悔,那时为何要争一时之气,便是再恨你,也不该不顾及孩子。”苏衡心中微涩,说道:“放心,谢生不会有事。”说罢拉着她走到床边,低声说道:“待你调养两年,咱们为他再生个妹妹。”抬手放下床幔,搂着阿琇滚到了床上。

苏绍身世的谣言愈演愈烈,传言谢氏与崔锴曾一同私奔,早已有了首尾,谢琅当日为遮丑才不得已将其远嫁,苏绍实乃崔锴之子。苏衡怒斩了几人,方稍稍平息议论。

冬月,崔锴遣使问询苏衡阿琇之事,未果。

萧婉听闻传言也是大为恼怒,暗恨苏衡将阿琇置于如斯不堪境地,在谢琅灵前哭诉了许久,才稍觉平定。忽听谢青回报,有客来访,请她速去前厅一见。萧婉问何人,谢青道:“来人斗篷遮了脸面,只说是姑娘的故人。”

萧婉隐隐有些明白,快步走到前厅,堂前站了一身材修长的男子。她示意谢青退下,将左右尽数摒退,才走到那人面前,问道:“足下是……”那人解开斗篷,对她躬身一礼道:“大嫂!”正是崔锴。

萧婉见果然是他,几年不见,他似苍老了不少,两鬓已有斑斑白发。萧婉记得他比阿琇大六岁,如今也就三十三四岁而已。她心中莫名一酸,想到若那时与阿琇成了亲,必不会如此憔悴,当下轻声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崔锴意识到萧婉称呼的变化,微微一怔,心中已明白大概,决定不再迂回,直接说道:“锴近日听了些传闻,心中颇感不定,特来向大嫂求证。”萧婉早已猜到他的来意,踌躇片刻,见他紧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期冀,不由想道:“他何其无辜,苏衡造的孽,却要他来承这果,若再瞒着他,于心何忍!”当下心一横,便将阿琇如何被救,如何被苏衡囚禁,如何失身生子之事告知了他。

崔锴早就知道阿琇未死,却不知其中竟有这许多故事,只觉心头微痛,沉默许久方道:“大嫂可否让我见见阿琇?”萧婉摇头道:“她如今被主公困着,如何能见你!”看了看他又道:“你有何打算?我本待过些日子便遣人去你那退亲,阿琇已然如此,怎可再拖累你。”

崔锴正色道:“我从未觉得被拖累!此生不再娶也是真情所至!如今阿琇既然未死,理应回到我身边!”萧婉皱眉道:“她与主公连孩子都有了,如何能再同你……”崔锴不待她说完便道:“那又如何?阿琇是被他强迫所致,错不在她。我与阿琇虽相识没有苏衡长久,相知怕是比他要深得多,阿琇是什么样的人我岂能不知。再者,崔锴爱慕的是阿琇的人,不是她的身。若说全然不介意,那是假话,阿琇毕竟与我有婚约,是我朝夕思念之人。只是若真要去怨,我只会去恨苏衡,绝非阿琇!”

萧婉大为感动,她说过那些话后,十分担心崔锴会因此轻视阿琇,听他如此说,心中稍定,只觉谢琅当真极具慧眼,没有看错人。她犹豫片刻后说道:“阿琇如今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主公守得极为严密,况她也舍不得孩子。”崔锴点头道:“我料到苏衡不会轻易放了她,所以我才要见见她,若她愿意同我离开,我自有主意。”

再见阿琇后,萧婉本希望她能就此与苏衡好好相处,哪怕是以季琇之名。后来接连发生了苏衡再娶、太夫人欲夺子之事,她对苏家、对苏衡已是极为不满。如今又传出这种流言,即便与苏衡无关,总也是他种下的恶果,阿琇若跟着他,不知还会遭受什么。崔锴此时前来,再次这般表明了心迹,她心底十分欣喜,对崔锴不禁又满意了几分。

她思索片刻道:“如今你要见阿琇怕是不能,不如修书一封,我代你送给她。”崔锴想了想道:“看来也只能如此!”萧婉令谢青送上纸笔,崔锴略一沉吟,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次日,萧婉便带着书信去了别庄,却未曾见到阿琇,问过众侍从,俱称三日前苏衡将她母子二人带走,去了何处不知。萧婉大为着急,忙赶到苏府去寻萧媖,探听阿琇消息。萧媖哪里会知道,只听说苏衡这几日确实不在府中。

萧媖见妹妹焦虑不已,笑道:“阿琇母子跟着二弟,你有何可担心的。我现在才看出来,原先他对吴氏都是装的,你看交阯王一死,他立刻便立了谢生,对吴氏也冷淡许多,如今几乎见都不见了。”萧婉诧异地望着她道:“他竟如此?”萧媖点头道:“这些年,他的心里似是只有阿琇,我原以为他对吴氏会略有不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想来当初是忌惮她父亲在交州的权势。”说着看着妹妹道:“在我看来,阿琇比你我都要幸运,有二弟这样一个人一心一意地待她,十余年不离不弃,不管身处何位,不论多难,都未想过放手,心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咱们女人,所求的无非是那白首不离的一心人。”

萧婉沉默着,心中想道:“若是夫君在世,没有那家规束缚,能否也做到苏衡这般?”耳边听萧媖又说道:“母亲前几日也与我说,此番二弟怕是不日便要休了吴氏。”萧婉皱眉道:“那又如何?阿琇……如今这沸沸扬扬的流言,阿琇如何能再露面?难道要她一辈子躲在那庄子里么!”

萧媖想了想道:“早前二弟不是想以季蒙之妹的名义娶她吗?”萧婉摇头道:“若没有这些传言,一众文武也许会装聋作哑,任主公自欺欺人。如今事关江东基业传承,又怎会轻易蒙混过去?只怕到时又是一番风浪,便是主公与阿琇受得住,谢生也未必承受的起!”

此时阿琇已被苏衡带到了秣陵。秣陵在京口以东一百五十里处,相传因前朝高帝觉其地有王气,甚恐,遂命人在岗上埋金以镇王气,故又称金陵岗。秣陵临江控淮,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江东江防要塞。

阿琇这几日随着苏衡东奔西走,将秣陵城中山水地貌看了个遍。这日晚间,二人回到驿馆,阿琇看着早已睡熟的苏绍道:“你为何要带我们出来?”苏衡笑道:“前几日有人对我说,秣陵有王者之气,我本就想来看看,左右无事,便带你们母子散散心。”

他虽如此说,心中实是怕非常时期,离开阿琇日久恐生不测。阿琇却不知道,不疑有他,皱眉道:“你信这些堪舆之说?”苏衡笑道:“姑且一听 。”阿琇又道:“你莫非又要迁徙治所?”苏衡大笑道:“知我者阿琇也!如今荆州已占大部,交州亦在掌控,京口偏安江东一隅,不利于荆、交二州治理。”

阿琇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你打算何时迁?”苏衡笑道:“早呢!此处风景也极佳,明日带你坐船到江中玩玩儿。”阿琇微微一笑道:“江上?你忘了我是何处长大的?”苏衡一愣,旋即搂着她道:“我怎会忘了!你当日有如水中的精灵,就这般游入我的心中,再也出不来了!”

☆、五十七、不再去恨

二人厮磨良久,半梦半醒间便听阿琇道:“小虾,我大哥倒底是怎么死的?”苏衡一惊,睁开眼看看她,轻声说道:“我答应过你,不再骗你,此事快了,时机一到,我定会为你报仇。”

阿琇见他这般说,心知再问无用,闭上眼靠着他睡去。苏衡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便要坐起唤人进来,却见阿琇倚在身边睡得正沉,恐扰了她,只得作罢。

次日,苏衡果然带着阿琇苏绍去了江边,登上一艘战船,向江中驶去。冬日江面风大,阿琇让竹青带着苏绍在舱中玩耍,自与苏衡登上二层甲板。

苏衡见她裹得十分严实,一张脸几乎完全埋在了斗篷中,问道:“还冷吗?”说着握住她的手,只觉掌下一片冰凉,想也不想便将她抱紧。阿琇自他怀中抬起头,他正望着江北岸,感受到她的目光低下头,笑道:“看着我做什么?”阿琇轻声道:“你老了。”苏衡一怔,抬手摸摸脸,正要说话,又听她说道:“从京口一路行来,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主公,江东在你治下,比以往都要强盛。”

苏衡心中一阵激动,阿琇的这番话对他来说便是无尚的褒奖,比任何一次听到都要高兴。阿琇往他怀中靠了靠道:“可你却不是一个好男人。”苏衡心中一酸,忙道:“我再不会让你伤心了!”阿琇摇头道:“不止是我,对袁氏、吴氏,甚至于你府中那些我叫不上名的女人来说,你都亏欠良多。”

苏衡沉默一阵,半晌后说道:“我的心只有这么大,装了江东之后,便只能再容下你一人。对她们我并不愧疚,若我不是苏衡,不是越王,她们也不会跟着我。唯有你心里,不论我是小虾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是一样的。”阿琇抬起头看着他道:“若有选择,我愿你只是小虾,与我平静的在临江村,生儿育女,每日为着柴米油盐犯愁,为家长里短争执。”苏衡眼眶一热,将她的头按在胸前,轻声道:“我自问此生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唯觉对你不起。只求你看在谢生的份上,再信我一次!”

阿琇紧紧地靠在他胸口,没有说话,苏衡扯过身后被江风吹起的大氅,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阿琇聆听着他的心跳,突然觉得他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虾,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苏衡。他会在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她不熟悉的沉稳与霸气;而他的胸膛竟是如此宽阔,让她忍不住想去依靠。她喃喃说道:“大哥曾说过,男儿在世应当立功名以慰平生,可见天下男子都是志存高远的。你既已在这位上,自然是想要做好。你少年继位,外有魏德袁召环伺,内有……如今想来,我大哥性子耿直,又将你当作弟弟般看待,有时行事难免不周,失了君臣之礼,以你的处境,会对他心存芥蒂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相处已久,但凡涉及到谢琅的话题必定不欢而散,阿琇从未像现在这般平心静气地客观评论过他与谢琅的关系,听到此处,苏衡已是心潮澎湃。

他定定神说道:“我虽对他不满,却从未想过要杀他。即使是他为将你嫁给崔锴,威胁我说要反出江东,我想的也只是如何将你夺回来。”阿琇默了一默道:“我倒不知他为了我曾说过这话……他又岂会真的反你?他那时已打定主意,送走我后便解甲归田。”

苏衡想起谢琅确实说过此话,只听阿琇又道:“我那时年轻,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有时为了争一时之意气,累得他不得安宁,现在想想,着实有些后悔。只是若要重来一次,怕是仍会如此。如今是明白了,可他却早已不在了……”说到此她将头埋进苏衡怀中,苏衡知她定是哭了,也不说话,只轻轻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片刻后便听她哑着嗓子道:“有了谢生后,我想了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儿,现在也明白了。你放心,便是为了谢生,我也不会再与你闹了。你不愿告诉我大哥的死因,必有你的理由,我绝不再勉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