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心中震荡,上前拿起一件细细抚摸,谢琅又道:“你这四壁画像,我也曾有耳闻,今日一见,也确信你对阿琇有真情。你既然如此爱她,当知你们确实不合适,抛开苏谢两家的纠葛,便是太夫人也容不得她。你日后非王即侯,各色女子源源不断,阿琇那性子如何受得了?你若真心为她好,便放她去吧!”

苏衡依旧不语,谢琅深吸一口气道:“你一次次背信,她一次次原谅你,便是现在,也未必当真对你忘情。她是我的妹妹,你可以不顾及她,我却不能再看着她为你伤心。如今她难得有门好亲事,若你能就此罢手,我愿辞去大都督之职,交出兵权,带妻小回庐江,再不问政事。你若非要阻阿琇姻缘,便是要这江东遍地血海,我也在所不惜!”说罢拱手而去。

孙伶见他铁青着脸出来,忙低下头,待他走远后才走进书房,见苏衡站在红木箱边拿着一件红衣摸索,正要说话,却听苏衡厉声道:“滚出去!”他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出去,将房门紧紧关上。

苏衡直到第二日午间方开门出来,孙伶伺候他梳洗,偷抬眼瞄了瞄面无表情的他,斟酌了半晌,轻声说道:“昨日大都督回去后,连召数位将军过府,因我们的人前次都被谢姑娘清了出来,所以不知他们谈了什么。”苏衡似未听见,孙伶咬咬牙道:“昨晚太夫人与萧夫人均送了贺礼去谢府,给谢姑娘添妆。上午谢夫人过府道谢来了,说四月二十日便送谢姑娘去南郡成亲。”

苏衡忽问道:“今日初几?”孙伶忙道:“今日初六,四月初六。”心中又补了一句:“谢姑娘生辰。”苏衡点点头,出得房来,径直去了苏家宗庙。

四月二十日,谢琅带百余亲卫亲往南郡为阿琇送嫁。谢家数十年未曾嫁过女儿,京口百姓争相围观。阿琇的嫁妆谢琅早已为她备下,这些年又不断添置,当真是十里红妆。

萧婉一直送到城门口方哭着下车,嘱咐阿琇道:“崔家没有长辈,人口简单,你只要侍奉好夫君便可。切记莫要再使小性儿……你离家那么远……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要忍忍……”阿琇红着眼应下。萧婉为她理理鬓发轻声道:“若是真与他吵架了,也不要怕,大哥大嫂总是向着你的……”阿琇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用力点点头。

谢琅在旁见二人哭得止不住,心头泛酸。萧婉嫁来之时,阿琇才十四岁,谢琅领兵在外,长嫂如母,二人感情极深,萧婉心中确实如同嫁女儿一般不舍。谢琅示意侍女上前将萧婉扶上另一辆马车,轻声道:“回去吧,孩子们还在家中等着。”萧婉点点头,哽咽道:“夫君路上小心。”

阿琇红着眼与萧婉道别,正要放下车帘,却见不远处一双熟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正是苏衡。他只是这般看着她,眼中看不出情绪。阿琇与他对视了片刻,轻声说道:“后会无期!”放下车帘坐回车内。车队缓缓前行,出了城门往西而去。苏衡直到车队再也看不见了,才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去。

竹青松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会冲过来不让姑娘走。”阿琇不语,心中也觉奇怪,自定亲消息传出,苏衡毫无动静,像是全然不知一般。今日看来,他定是早已知道,只是因何原因他能隐忍不发?

阿琇将此顾虑告诉谢琅,谢琅微微一笑道:“他不阻拦定然是有不阻拦的理由!你休要多虑,安心待嫁。”阿琇狐疑道:“大哥是不是与他说过什么?”谢琅轻笑道:“让你休要再管,偏生不听!”当下将与苏衡之间的话说了一番。

阿琇皱眉道:“大哥此举不妥!只怕他更容不下你了。”谢琅道:“我本就打算送走你后便带着你嫂嫂侄儿们回庐江,做个田家翁。”阿琇大惊道:“大哥要交出兵权?不可!大哥一旦失了势,必然凶多吉少!”谢琅笑道:“我自有打算,你放心吧。我手下除了江东之兵,尚有两万余人是我们谢家的私兵,这些我是不会交的。”阿琇仍皱着眉道:“我始终觉得不妥。”谢琅摸摸她的头道:“大哥不是告诉过你,此后江东也好,谢家也罢,都与你无关了。不要再多想了!”

阿琇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道:“苏衡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大哥这般逼迫他,我怕他会……会……”谢琅道:“他们苏家所为太令我寒心!我当日虽认苏徖为主,却是以兄弟相处。苏徖死后,我便自立为主也不是什么难事,仍辅佐苏家,完全是看在与苏徖的情意。如今苏家既不可再保,弃之而去有何不可,苏徖泉下有知定也不会怪我。”

☆、四十二、大哥!大哥!

阿琇只觉心中不安越发强烈。她深知苏衡绝不是受人威胁便罢休的人,若这番话是她来说,他即便会生气,却不会与她计较。如今是他本就有心结的谢琅说出,便是十分的不妙。苏衡会怎样?为何全无动静?他心中又在算计着什么?

这日已到南郡边境。崔锴早已在南郡治所江陵等候多日,谢琅派谢凌带竹青先行前去汇合,准备婚礼事宜,自己与阿琇带着嫁妆随后而来。

因沿途未见客店,众人只得宿在野外。此处多山崖,亲卫寻得一处平地,整理干净,方请阿琇下车歇息。

阿琇忽觉一阵心悸,扶着车辕站了片刻,抬头望望四周,忍不住说道:“大哥,咱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谢琅一愣,也看了一圈,笑道:“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走到阿琇身边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何人能到此处设伏。”

阿琇正要说话,心头又是一阵狂跳,不由面色苍白。此时残月如钩,四周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谢琅见她如此,忙问道:“你是怎么了?怎的脸色如此难看?”阿琇紧皱眉头道:“不知为何,总有不祥之感。”

谢琅神色一肃,又四周看了看,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便连夜赶路。”转身正要令人拔营,忽地暗处飞出数只羽箭,直冲他面门而来。他连忙侧身跃开,拔出佩剑,将阿琇护在身后。一时箭雨四射,众亲卫猝不及防,竟被射杀大半。

阿琇压下惊异,环视一圈,树影憧憧,不知潜伏了多少人在其中。谢琅挥动长剑,将二人护在剑风内。少时箭矢稍歇,谢琅还未松口气,又见数百蒙面黑衣黑甲之人自暗处冲出,将众人团团围住。

此时谢家亲卫只剩三十余人,不少已负箭伤。谢琅望着这些曾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心中悲愤,朗声道:“在下江东谢琅,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四下寂静,没有人答话。阿琇自谢琅身后探出头,向那为首的黑衣人望去,他也正看过来,二人目光相触,阿琇只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还要再看,那人已挥挥手,黑衣人尽数拥上,挥舞刀剑砍杀过来。

谢琅的这些贴身亲卫,俱身经百战,武艺高强,虽敌数倍于几的敌人,初时也未落下乘。阿琇被谢琅紧紧护在身后,随他左冲右突,忽然发现,有几次对方刀锋已快碰到她,似又生生止住,转而袭向谢琅。

她心中疑惑顿生,故意侧身迎向利剑,只听那为首的黑衣人高声叫道:“不可!”竟冲入阵中欲将她拉出。谢琅反手一剑斩向那人手腕,那人忙向后退去。谢琅怒道:“是苏衡派你们来的?”

那人默了一默,看了眼四周,谢家亲卫体力不支,已被诛杀殆尽。他盯着谢琅看了片刻,举刀攻上,阿琇忙挡在谢琅身前道:“住手!放了我大哥,我随你们回去!”

谢琅推开阿琇道:“他们不敢伤你,莫要做傻事!”说罢迎了上去,二人战到一处。谢琅本就余毒未清,接连舟车劳顿,又力战多时,此刻已是疲态毕露,渐渐落了下风。只听阿琇惊呼一声,那人一刀刺进了谢琅胸口。

谢琅一个踉跄向后倒去,阿琇忙冲上前将他抱起,哭道:“大哥,别打了,我随他们去!”谢琅捂住伤处,忍痛说道:“大哥今日必死!你……你不要做傻事!”阿琇大哭道:“大哥你不能死……我去求他……我去求他!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去求他放过你……”

谢琅抬手摸摸她的头道:“大哥是活不成了……你嫂嫂柔弱,循儿尚小……谢家便……交给你了……”阿琇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要!大哥你不要死!”谢琅见她如此,知她心神已乱,心中一急,咳出大口鲜血。阿琇大骇,手忙脚乱的替他擦拭,却又见他胸口处汩汩向外冒着鲜血,只觉如堕冰窖,喃喃道:“大哥你不要死……大哥你不要死……”

谢琅喘息道:“我……原以为……能护你,却是护不……成了……你回去后……”他又咳了口血,方道:“见到他……莫要做……傻事……”阿琇忙点头,谢琅又道:“别……告诉你……嫂嫂……何人杀……我,否则……谢家……不……保……”阿琇泪流满面道:“我懂!大哥,我懂!我绝不告诉大嫂!”

谢琅只觉胸口已然冰凉,看着妹妹道:“阿琇……大哥对……不起……你,不要……做……傻……事……”阿琇见他缓缓闭上眼,颤抖着手伸到他鼻下,那里也是一片冰冷,哪里还有半分气息。她紧紧地搂着谢琅,眼泪奔流而下。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刚刚还与她谈笑风生的大哥,此时竟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黑衣人首领皱眉望着兄妹二人,似也有些不忍,挥挥手令人上前将阿琇扶起。阿琇用力挣脱他们,忽而笑道:“苏衡想要我……杀了我大哥他还想要我……”她本就极美,此时手脸身上俱是谢琅的血,在火光的照耀下,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艳,众人一时都呆住。

阿琇大笑数声,猛然转身向后跑去。她身后不远便是一处山崖,那首领一惊,暗道不好,忙追过去,刚刚在崖边抓住了她的左臂,阿琇用尽全力纵身一跳,势大力猛,竟将他也带倒。他紧紧抓住阿琇的左手臂,探出的上半身已在崖外。身后的兵士忙跑来救援,忽见悬在空中的阿琇抬起右手,一把扯下他的面罩。他愣了一瞬,再要去挡已来不及。

阿琇呵呵笑道:“原来是你……好!好!我若死了,苏衡也不会饶了你!”说话间自头上拔下发簪,一头黑发顺势落下,乌云皓首,那人眼前一亮,忽然手腕剧痛,不觉松开了手,心中大骇,只见阿琇已落下山崖,只有一支金灿灿的发簪插在他手腕上。他傻傻地趴在崖边,身后军士叫道:“将军!”他猛地站起,厉声吼道:“快去找!若是死了,谁都不要活!”

建宁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夜,南郡太守、江东大都督谢琅为妹送嫁至南郡边境,突遇山匪,谢琅不敌身死,其妹谢琇为免受辱,跳崖自尽,尸骨无存,所携数万金嫁妆尽数被劫。

一时南郡境内风云骤起,谢琇未婚夫崔锴已在江陵,闻讯睚眦迸裂,亲带千余骑前来搜寻,数日过去也毫无谢琇踪影。苏衡令正在长沙郡休整的田锦带兵救援,亦是一无所获。

五月初,谢琅灵柩运至京口,江东遍地素缟,百姓沿途祭奠,哭声一片。谢家更是愁云惨雾,萧婉已昏死过几回,卧在床上起不得身。八岁的谢循带着弟弟妹妹,站在父亲灵前向前来祭拜的亲友行礼,一双眼睛已然通红,却未曾掉下一滴眼泪。

苏衡站在谢琅棺前良久,方点香祭上。谢循领弟妹叩谢后问道:“主公,可有我姑姑的消息?”苏衡摸摸他的头道:“还没有。”谢循低下头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姑姑已遭遇不测,也请主公令人将她寻回,葬在父亲身边。”苏衡默了默,点头应下,道:“好孩子,想哭便哭吧。”谢循摇头道:“我不能哭!姑姑说我是大哥,要保护弟弟妹妹,爹爹不在了,我不能哭!”

因崔锴仍在南郡寻找阿琇,公孙玄令云飞前来吊唁。齐松自城门处接到他,想着前次亦是这般,如今却物是人非,良友已逝,佳人无踪,不由黯然。云飞在谢琅灵前道,崔锴令他带话,阿琇虽未与他拜堂,在他心中已是他的妻子,不论阿琇是生是死,他此生都不会再娶,崔谢两家永为姻亲。苏衡闻言后冷笑连连。

六月,阿琇仍无消息,魏德忽而南下攻打汉中,公孙玄急召崔锴回营,崔锴万般无奈,留下五百余人继续搜寻阿琇,自己先回军中御敌。

九月,秋风乍起。萧婉大病一场后,身体十分虚弱,谢家内外事务全仗谢青谢凌父子打理。谢琅死后,谢凌本欲留在南郡寻找阿琇,奈何谢家已无成年男丁,为防宵小欺辱孤儿寡母,谢青将谢凌唤回来。谢凌虽忧心阿琇,也感念谢琅恩情,再三嘱托崔锴定要寻得阿琇后,回到京口。

苏衡见状,以谢循年幼为由,令谢凌交出谢府私兵,暂由季蒙统领,待谢循成年后再行归还。谢凌坚拒不从,只说谢家府兵自高祖时便由谢家人统领,世代相传,绝不可假他人之手。萧婉却恐谢琅尸骨未寒便生出事端,与谢家不利,遂令谢凌遵从上命。谢凌无法,只得交出兵符。苏衡上表楚帝,追封谢琅为“武安侯”,由其长子谢循袭爵。对谢家亦是百般优抚,谢琅哀荣备至,世人皆道苏衡重情重义,唯有谢凌暗自疑虑。

建宁十四年冬月,历经半年的寻找,一无所获,苏衡与崔锴俱停止了搜寻。世人皆认为谢琇已死,唯有从传说中遥想谢家兄妹的绝世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老大一死,我都木有动力写了,呜……

☆、四十三、等你杀我

苏衡近日十分繁忙,交州战事已近尾声,公孙玄与魏德在汉中打得不可开交,他便趁势令田锦占了南郡,并修书与公孙玄,只说其已有汉中立足,当先将南郡归还,剩下两郡待其打下益州再一并归还。公孙玄闻言大怒,奈何正与魏德鏖战,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占据南郡。

这日,苏衡议事过后,匆匆上了马车,向郊外驶去。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雅致小院。他跳下马车,快步走到院内,刘落自内而出迎上道:“主公!”他点点头,并未停留,直向后院走去,来到南面一间房前,推门而入。

房中侍女见到他,忙行礼退出。他走到床边坐下,轻声说道:“阿琇,今日感觉好些了吗?”那床上之人正是阿琇!

她当日跳下崖去,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崖底俱是藤树,枝枝蔓蔓,竟将她缠绕住。她掉落山崖时撞到了岩石,又挂在树上淋了一夜雨,待被救起时已是奄奄一息。

苏衡闻讯连夜将她接回京口,秘密延医救治,对外只称下落不明。因她坠崖受了震荡,浑身筋骨几尽断裂,又淋雨受了寒气,起初一直昏迷不醒,待到九月初方睁开眼,却似神智不清,浑浑噩噩一般。苏衡忧心不已,白日处理政事,夜晚便来此看护,夜夜守着她,衣食汤药不假人手。终于两日前,她忽然看着他唤了一声“小虾”。虽然久不开口,声音十分嘶哑,在他听来不啻于天籁。

阿琇没有说话,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帐顶,动也不动。苏衡望着她削尖的下颌,皱皱眉,起身唤来侍女询问阿琇今日情况。两名侍女应声而来,一人答道:“姑娘今日……”忽见苏衡冷冷的看着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跪下道:“奴婢该死!是夫人!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