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锴收回目光,望向堂上。一二十余岁青年男子也在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拱手道:“崔锴见过苏将军!”苏衡微微一笑,起身走过去将他扶起,说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说罢令人设座请其坐下。

宾主坐定,寒喧客套几句后,江东文臣纷纷发难,一说魏德兵强势大,实难抵挡;一说公孙玄连连败逃,如丧家之犬,竟也敢妄言结盟抗魏;更有人说崔锴一介村夫,也敢效苏秦张仪,游说江东……

谢琅微皱眉头,看了苏衡一眼,见他笑而不语,只望着崔锴。崔锴忽站起身,走到苏衡案前,恭身拜下道:“请苏将军速令将士弃兵卸甲,携江东六郡北面称臣!”苏衡微敛了笑,问道:“此话何意?”崔锴道:“江东已是一片降声,如何战得?不如早降,以免生灵涂炭!”苏衡冷笑道:“你主公孙玄为何不降?”崔锴正色道:“我主乃大楚宗室,陛下族叔,早已立下誓言,与魏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缓缓环视了众人道:“况我主麾下皆是忠心为主之人,文武均不畏死,岂会为了保全一己之利,而陷主公于不忠不义之地!必会死战到底!”又看着苏衡道:“苏将军只管降魏,想来也能像公孙信一般,到许都与天子为伴。”

世人皆知,大楚皇帝名存实亡,乃是魏德掌中傀儡。公孙信投降后竟被送到了许都,想是凶多吉少。谢琅暗暗点头,心道这人不与诸儒生逞一时口舌之快,直接点出苏衡降后下场,竟与阿琇想法如出一辙,难怪两人能成挚友,心中对他不由兴起几分赞赏之意。

堂中一片寂静,诸文臣俱不敢言。崔锴寥寥数语已将他们私心道破,一时均面带惭色。苏衡扫视一眼,正待说话,忽见阿琇穿着男装隐身于人群中,正笑吟吟地看着崔锴。

崔锴一直在观察苏衡,见他突然色变,心中一惊,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见阿琇在人群中对着自己笑,一时也有些恍惚。

谢琅见苏衡发现了阿琇,忙轻咳一声道:“崔先生好口才!在下佩服!”崔锴看向他道:“这位想必就是谢大都督,崔锴久闻大都督风采,果然名不虚传。”深深一拜,竟执后辈之礼。谢琅一愣,忙还礼道:“崔先生客气!不知先生可有退敌良策?”崔锴笑道:“有!但还需苏将军定夺!”谢琅正要说话,却听苏衡淡淡说道:“今日就议到这吧!永年,送崔先生回驿馆!”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皆莫名其妙,谢琅料想他是看到阿琇心生不快。崔锴却并无异色,笑着与齐松离去。行至阿琇身旁,对她眨眨眼,阿琇莞尔。

苏衡离开前堂,沉声对孙伶吩咐了几句,便来到书房,闭紧房门,此后再无动静。直到晚间孙伶回来,轻敲房门,才听到他说一声“进来”。

孙伶推门而入,见苏衡坐在案前,案上放着三张男装阿琇的画像,一张上墨迹还未干,想是刚刚画得的。苏衡头也不抬问道:“可打听到了?”孙伶忙上前道:“打听到了!那崔锴久居襄阳,两年前与谢姑娘在襄阳认识,经常与谢姑娘坐而论道,颇为熟稔。”

苏衡心中想着阿琇的笑容,她有多久未曾在他面前这样真心地笑过了?他只觉心中一痛,是了,自他当了这江东之主时起,她就难有这样的笑容了。苏衡痴痴地望着纸上笑逐颜开的阿琇良久,方极轻地说道:“我若杀了他,你还会这般笑么?”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孙伶就站在案前,闻言头皮一阵发麻,忙将头低得更低。片刻后又听苏衡道:“去告诉齐永年,明日引崔锴来见我。”孙伶大惊道:“主公,若真杀了崔锴,谢姑娘定会大怒,只怕……”他不敢再说下去,伏地跪在案前。

苏衡静默良久,轻声道:“孙伶,此人留不得!无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江东。”孙伶听他语气平静中透着一股诡异,冷汗不自觉汩汩而出,再不敢多说一句。苏衡忽又笑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暂且留他一时,免得阿琇知道又和我闹。”

第二日,苏衡召崔锴,文武中仅传谢琅、王晖、齐松三人,诸人闭门一日,终是定下了盟约,共抗魏德。两部联军均由谢琅指挥。

阿琇听闻后十分欢喜,料想崔锴必要与谢琅商量发兵之事,便不再去找他。

这日晚间,阿琇正在灯下看书,忽听有人敲门,忙问道:“何人?”

门外有人应了声,正是谢琅。阿琇上前将门打开,谢琅进来后坐在桌边,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阿琇也笑道:“日间睡得多了。大哥有事儿?”谢琅敛了笑道:“崔锴与你很熟?”阿琇点点头道:“很熟!”谢琅道:“你……你……”他斟酌几遍,仍是不知如何开口。阿琇笑道:“大哥有何话,但说无妨!”

谢琅皱眉道:“这话本不应大哥来说……你对那崔锴……可是有意?”阿琇一愣,问道:“何意?”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又羞又急,忙道:“大哥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崔子固乃是至交好友,并无儿女私情!”

谢琅道:“莫急!莫急!大哥只是随便一问。”他虽如是说,心中想的却是午间崔锴与他说的话。今日,他与崔锴商量好出兵一事,崔锴忽起身拜道:“锴尚有一事求大都督。”他忙将崔锴扶起道:“子固无需客气,但说无妨!”崔锴正色道:“锴今日特向大都督求娶令妹!”

谢琅当时便愣住了,半晌方道:“舍妹才疏顽劣,恐非良配。”崔锴道:“大都督不必自谦,我与阿琇早便认识,相知甚深,心中已将阿琇引为此生知己,岂有不配之说!若真论起来,也是在下高攀了!”

谢琅不说话,崔锴接着说道:“锴知道谢家的规矩,此生定只娶阿琇一人!”谢琅这才说道:“子固抬爱。实不相瞒,阿琇的婚事确实是我心头一桩大事,她若不是被耽误了,也不必拖到现在。”他本就对崔锴十分欣赏,当下将苏谢两家的纠葛说了个大概。至于阿琇,只说与苏衡曾有婚约,奈何苏家悔婚,对两人的爱恨纠缠自是略过不提。

☆、三十五、崔锴心思

崔锴静静聆听,谢琅并不知道他前日已与齐松说过此事。那日崔锴请齐松为媒,代他向谢家提亲,齐松惊得当场失手砸了茶盅,起身关上门道:“子固要求娶的可是谢大都督的幼妹阿琇姑娘?”崔锴称是。

齐松在房内转了几圈,问道:“子固可知阿琇姑娘为何至今未嫁?”崔锴道:“江东无人敢娶。”齐松道:“你又可知为何无人敢娶?”崔锴笑着道:“难道不是谢家门第太高?”齐松看了他片刻,未发现有何破绽,方摇头道:“谢家嫁女并非定要高门大户,一般世家既可,看重的是女婿的人品才干。”

崔锴挑眉道:“那又是为何?”齐松又看了他片刻,长叹口气道:“此事在江东世家中已不是秘密,只是谁也不敢明说罢了。你若信得过愚兄,便断了这个念头吧。”

崔锴奇道:“永年兄此话好生古怪!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与谢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为何不能去求亲?”齐松皱眉看着他道:“你看中的若是江东任何一家千金,我都会帮你去说和。独独这谢家,恕愚兄无能为力!”当下甩袖便要离去。

崔锴哪里会让他就这样走了,忙将他拉住道:“永年兄若不肯相助,小弟只好亲自去向大都督提亲了。”齐松望着他正色道:“子固啊,你既是为你我两家结盟一事而来,便安心做那结盟之事,勿要一时冲动,惹了大祸,耽误了两家的大事!”崔锴笑道:“你我两家既已结盟,若再能成此姻缘,岂不是锦上添花,人间佳话。哪里会有什么祸害!”

齐松连连摇头,道:“只怕谢姑娘的亲事,大都督也做不得主!”他乃是端方君子,又颇为爱惜崔锴才华,皱眉沉思了半晌,方下定决心说道:“子固,事到如今我便与你实说了吧。那谢氏阿琇乃是我主公苏衡的心上人,二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先主公苏徖在世时,两人本有婚约,后机缘巧合,因着种种原因未能成亲。我主虽已另娶,却仍对谢姑娘念念不忘,是以江东世家无人敢娶她。”

崔锴正要说话,齐松又道:“你这媒愚兄断不敢保!此事以后休要再提!”见崔锴皱眉不语,忽又想到一事,问道:“你莫非早就认识谢姑娘?当日你给我看的地址正是谢家所在。”崔锴便将二人相识相知一事说了一番。

齐松叹道:“怪不得你想娶她,谢姑娘的人品模样确实世间少有。凭心而论,与你倒也十分般配。唉……”崔锴那日观察苏衡反应,早已料到阿琇与苏衡间定有纠葛,如今得到证实,心中一时也颇为感慨。齐松见他低头不语,只当他受了打击,心中难过,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崔锴独自考虑了良久,他素有大志,对男女一事看得极淡,便是当年求娶蔡氏,也是奉叔父遗命行之。蔡氏悔婚,他未曾觉得气恼,反而松了口气。这些年在襄阳,也并非没有遇到品貌俱佳的女子,自己却从未动过心思。

但阿琇却是不同的。他起先只是觉得她是个聪慧伶俐、有些见识的世家千金,因两人志趣颇为相投,便将她当做男子一般交往。不知不觉竟将她放在了心中,时时会想起她。起先他未曾在意自己的变化,直到那日阿琇生辰,见到了那般妆扮的她时,一向口齿伶俐的他脑中却是空白,说不出话来。对坐交谈时也是精神恍惚,无法凝神,总要偷偷去看她。待回到了家中,竟是一夜无眠。那时他方知自己已对阿琇动了情。

后来到了公孙玄军中,军务繁忙,偶有闲暇,便独自一人回味与阿琇相处时的点滴,又想她到底因何原因至今未嫁,心中是否已有他人?每每想到此,便觉心头微痛。

他一眼便看出齐松到江夏,名为吊唁,实为打探,因此当面提出愿两家结盟以抗北军。此番江东之行,本不需他亲自来,公孙玄帐下亦有能言机敏之士,他只需指点一二便可,却在公孙玄问他何人可为使时,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亲自前去。公孙玄大为感动,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出于那份私心,盼着此行能见到阿琇。

到了江东,果真见到了阿琇。他早已料到阿琇不是普通世家女子,却未想到竟是谢家之女。他曾有一瞬自惭形秽,待再见阿琇后,一颗心忽地坚定了下来,又将这份自卑抛开。谢家又如何,他自会建起一番不世功勋,断不会委屈了阿琇。

只是他未曾料到,阿琇竟与苏衡有旧。那日堂上苏衡看阿琇的目光毫不掩饰,想来在江东已不是秘密。谢琅又为何不让妹妹嫁给他?难道仅仅是那条家规?阿琇对苏衡是否仍然有意?他决定直接与谢琅谈谈,以谋后动。

阿琇的婚事确实是谢琅心中的一根刺,他也知有王骥前车之鉴,在江东几乎不可能将阿琇嫁出。因此崔锴提亲,他先惊后喜,心中已将这门亲事的利弊盘算了一番。崔家是中原世家,家世虽不如己,也不算辱没。崔锴本人一表人才,贤名远播,与阿琇也投趣,这般看来倒极为般配,不禁有些心动。转念一想,阿琇本就是有主意的,如今年岁日长,怕是更有主张,若她对崔锴无意,贸然定下亲事,她闹了起来,反倒不美。当下便以兹事体大,需与夫人商量为由暂时推脱了。

崔锴本就是要探他口风,见他并不排斥,笑道:“大都督只管慢慢考虑便是。只有一点,请大都督暂且莫要告诉阿琇。”谢琅一愣,问道:“为何?”崔锴道:“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此时提出反而不美。”谢琅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待他回到家中,见阿琇房中仍亮着灯,便想着可先探探阿琇的意思,这才有了方才一番对话。

阿琇哪里知道这中故事,只当谢琅忧心自己婚事,见崔锴适龄便起了心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愧疚,轻声说道:“是我不好,让大哥操心了。只是大哥莫再为此事费心,阿琇便是终身不嫁也无妨!”

谢琅未料到她竟会有这种念头,一时又惊又怒,斥道:“一派胡言!哪有女子终身不嫁的道理!”阿琇道:“为何不可?若无情投意合之人,何必非嫁不可?独身一人倒来的逍遥自在!”

谢琅指着她道:“你……你……你……”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阿琇忙上前轻轻捶打他的后背,又递上茶水,他一口饮尽方顺了这口气,气道:“你是想让大哥日后无颜去见爹娘啊!统共就你一个妹子,竟还落个终身无靠,爹娘泉下有知,定是不会饶我!”阿琇哭笑不得,忙道:“待将来见到爹娘,我定说与你无关,是我自己不愿嫁人!”

谢琅见她毫无悔意,竟像是心意已决,又急又气,心知说不过她,当下拂袖而去。阿琇见他走了,轻舒了口气。

谢琅回到房中,萧婉见他面色不善,忙问他缘由,谢琅便将崔锴求婚一事说了。萧婉听后笑道:“这是好事啊!夫君为何生气?”谢琅悻悻地道:“我气的是阿琇!”又将阿琇方才的一番话说了。萧婉叹道:“妹妹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又独身在外多年,所思所想自然与我们不同,会有这等想法倒也不奇怪。”

谢琅皱眉道:“你还向着她!”萧婉笑道:“我不是向着她,而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咱们女子本就与你们不同,一旦嫁了人,悲喜荣辱便系于夫君一人。若是遇到了那狠心薄幸的,岂不是终身痛苦。世间又有几个男子如夫君这般!”

谢琅面色稍霁,萧婉心中暗笑,又道:“要我说啊,妹妹会有这等想法,夫君你的责任最大!”谢琅奇道:“我从未对她说过这种话,怎会是我的过错?”萧婉轻笑道:“有你这种大哥珠玉在侧,寻常男子她岂能看得上眼!”谢琅也忍不住笑道:“如此全是我的错了!”

萧婉见他怒气全消,这才轻声说道:“你也莫急,我去劝劝妹妹。崔先生倒是不错,若能成事,也了了你我一桩心事。只是你莫要再去试探妹妹了,她那般聪明,万一让她看出端倪,怕是要躲着崔先生了,此事便再成不了了。”谢琅想了想觉得有理,点头应下。

萧婉又道:“只是那崔先生现投在公孙玄帐下,如今两家是盟友,焉知将来不会为敌?若妹妹真嫁了他,又要如何自处?”谢琅叹道:“如今这天下,分分合合,谁又知道将来属谁。阿琇是聪明孩子,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阿琇唯恐谢琅再提起此事,连着几日不敢见谢琅,也不去找崔锴,成日闷在房中看书。

这日午后,谢循领着谢衍来到她房中,问道:“姑姑这几天怎么也不来带我们玩儿?”阿琇忙丢下书,将谢衍抱起,笑着说道:“姑姑怕见你爹爹呀。”谢循皱着小眉头道:“爹爹连姑姑都要骂吗?我当爹爹只会骂我!”阿琇捏捏他的小脸说道:“爹爹骂你是为你好。你是大哥,将来要保护弟弟妹妹,自然要对你严厉些。”说着拿出糕点给他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