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吧,”两人又起分歧,蒋贺之不满意地踩下油门,转头瞥了盛宁一眼,“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反腐题材的影视剧里,检察官永远是好人,出问题的都是公安。”
车速更快了。这一瞥才发现,对方本就苍白的脸色眼下更是惨无人色,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竟也有了一丝急怒欲狂的破绽。蒋贺之有点好笑地问:“你不是晕车吧?”
盛宁蹙着眉,抿着唇,不说话。
“那我开慢一点。”话音刚刚落地,恶劣的报复心遂起,蒋贺之开启警灯,拉响警笛,一时间众车让行,他将油门一踩到底,警车肆行无阻。
“害怕你可以直说,没有面子可讲。”他故意这么说。
然而天急旋,地猛转,盛宁一路都没再出声。
警车进不了巷道,蒋贺之与盛宁只能下车,循着岑家的地址,徒步前行。听说,该巷道已在马路扩建的计划之中,但眼下依然纵深极长、弯弯绕绕,头顶的“鸳鸯楼”犬牙交错,几乎难见日光。他们屡屡穷途末路,又屡屡柳暗花明,一连折转几个弯道,才抵达了岑菲儿的家。盛宁敲了敲门,门一打开,眼前出现一双身形佝偻、神态凄绝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岑菲儿的父母。
岑母一见穿着检察制服的盛宁,心中便已了然一切,登时双膝一软,哭倒在地。
男女老幼蜂拥而至,这些好事的邻居聚拢在岑家门口,他们看见了停在巷道外的警车,也都猜到了这家即将面对的噩耗。
岑父尚存一丝理智,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又领着蒋贺之与盛宁进了门。走进这间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眼就能看见,墙上错落地挂着一些家庭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高挑美丽,笑靥如花,实在很难将她跟墙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联系在一起。
蒋贺之告知岑父岑母,已经确认,在颐江公馆的别墅中发现的女尸就是他们的女儿。他向岑父问了一些关于岑菲儿的问题,岑父强忍悲痛,努力回忆六年前发生的桩桩件件,先说了一些琐碎无关的事,接着记忆在脑海中抽丝剥茧,他突然道:“菲儿失踪前的那阵子突然有了很多钱,就连牙齿矫正的那万把块,都是她自己掏的腰包,她说,这些钱是她给小学生做家教挣的,那家本就极富裕,又因为她教得好,对她也就格外大方。”
哪来的家教能挣这么多?蒋贺之狐疑地问:“你女儿这么说,你们就信了?”
“我们也疑心过,也问过她到底在哪里做家教,可她一直不肯细说。”岑父又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说,“我只依稀听她提过,她做家教的那个地方叫小梅楼。”
“小梅楼?”盛宁与蒋贺之异口同声,他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
岑父继续回忆,继续说:“菲儿还从那小梅楼里抱过一些花回来,她说她工作的地方都是这种花,我连见都没见过。”
蒋贺之问:“那花什么样子?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
岑父用手摆出一个奇特的形状,说:“橙黄色的花朵,细细长长的花枝,那花儿像火焰,也像鹤。”
盛宁转头看蒋贺之:“好像是鹤望兰。”
听着确实像,蒋贺之点点头,又见岑父老泪纵横,连连说自己很后悔,他跟妻子白天打工,晚上摆摊,一天到晚忙于生计,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女儿,才酿成如今的惨祸。
三人交谈之际,岑母一直呆呆坐在一边,不说也不动。直到告别的时候,她才霍然起身,坚持要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蒋贺之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尊重被害人家属的意见,掏出了一张女孩尸体的照片。
一个母亲接过女儿尸体照片的瞬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死死睁大,似遭五雷轰顶,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醒转过来。她来到身穿制服的盛宁跟前,以朦胧泪眼仰望着他,颤声问道:“您是检察官吧?”
见对方点头,女人又问:“那我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下,我们菲儿是被烧死的吗?”
蒋贺之一直看着盛宁。
沉默片刻,盛宁轻轻皱眉,慢慢开口,他说,你的女儿被人从身后重击,后脑爆裂,当场就死亡了。
“那就好,那就好……”听见这句话,这个女人居然笑了,她边笑边哭,边哭边笑,哭得疯疯癫癫,笑得好像毕生心愿已了,“要真是活活烧死的,那该多疼啊……”
第8章 鬼狐
该问的都问了,告别岑菲儿的父母,两人离开岑家,心情都很沉重。
驱车上路却一路沉默,窗外暑气蒸腾,车内气氛古怪。
“领导,这就是你说的‘公事公办’?”蒋贺之突然出声,问,“你们检察官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欺骗被害人家属吗?”
盛宁沉着脸,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蒋贺之身为刑警,当然见过不少被害人家属,但他是第一次。他干的是反贪,见过无数狡诈的狐狸、凶狠的豺狼,却从没见过一只泣血的羔羊。他忽然听见一阵异声,起初还是细微的蜂鸣雀噪,但很快声音渐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烈头痛。
“你说,小梅楼会是什么地方?我有个不太好的推测,它可能是某种色情场所,不然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不会被人戴上绝育环,也不会突然变得这么有钱。”蒋贺之顾自分析案情,完全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盛宁脸色倏然变得惨白,他微蜷上身,低头以右手捂住了耳朵。
“停……”盛宁无助地转头向身边看去,只见蒋贺之一双漂亮的嘴唇频频开阖,却根本听不见人声,只有一种极尖锐、极高频的噪音,似要将他的耳膜捅破。他忍不住发出乞求,“停……停车……”
“六年前,洸州还没有大规模栽种鹤望兰,甚至连引进、出售鹤望兰的花店都很少,或许我们可以去一些专业的花卉培植基地调查一下……”
“停车……”痛感不断加强,噪音越来越响,盛宁几乎是在咆哮,“停车!”
这人表现出的痛苦如此真切、如此强烈,蒋贺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警车驶上高架之前,及时踩下了刹车。
第9章 血债(一)
晚上六点准时开筵,就在长留街虬曲狭仄的街面上,支起圆台桌面,搬上塑料椅子,露天摆起了全村宴。
廖晖一直在村门口等着盛宁,见他自一辆敞篷的大G上下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脸生的男性朋友,眼神便陡然一暗。
这车是高端定制版,全球限量20台。
盛宁冲他挥了挥手。两人穿过马路,由远及近,廖晖依稀觉得盛宁身边这张隆鼻深目、英俊逼人的脸庞有些眼熟,便问他:“这位是谁?”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市局的刑警队长蒋贺之。”盛宁在两个男人之间做介绍,“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盛域地产的总经理,廖晖。”
“幸会。”盛域的盛名自然听过,蒋贺之友好地朝廖晖递出手掌。
廖晖竟没伸手去接。他觉得这人的名字就更耳熟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看着盛宁,佯作为难地解释,自己将他、自己的助理,还有几位村干部安排在了一桌,他说:“台面小,一桌最多八个人,要不我给这位刑警同志安排另一桌吧。”
“没关系,”盛宁转过脸,很自然地与蒋贺之目光相接,“我们坐一起,挤一挤。”
谁跟谁啊,就我们?廖晖的心猛然一沉,脸色愈差。
蒋贺之没怎么出声,倒一直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盛域的小廖总。其时天色未晚、筵席未开,此人却好像已经醉了,一双眼寸步不离地黏着盛宁,眼神酒浸蜜渍一般。蒋贺之起初不明白,这陌生人对自己的巨大敌意从何而来,直到他看见这人眼望盛宁的眼神,顿时全明白了。
长留街内除了层层叠叠的筒子楼,便是满街的粥铺、饼店和小吃馆,廖晖出钱借了他们的店面,请来上海米其林餐厅的大厨亲自掌勺,打算为村民烹制一桌地道可口的本帮菜,好加深他们对他这个上海人的印象。
那些小吃馆门头的霓虹年久失修,大多缺了笔画少了字,随夜色降临,可笑的一幕便出现了,“好妮饼屋”变作了“女尸饼屋”,“二舅奶茶铺”变作了“二男奶铺”。众村民皆已落座,成排的大厨们开始做菜,各自左手拿锅、右手颠勺,热火朝天地翻炒。
“这道是水晶虾仁,人称‘沪菜第一名’,配了精炖的黑松露,沾着米醋吃,咪道老老好。”每桌都放着不止一瓶五粮液,廖晖以婚宴的规格招待村民,热情地向身边的村干部们介绍每一道刚刚上桌的菜,“这道是陈皮红烧肉,看着食材普通、做法简单,但个中咪道,只有上海老饕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