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套近乎,他还不忘虚心地向村民们请教粤语,他问:“我们上海人吃到好吃的东西,一般都说‘咪道老嗲额!’你们洸州人怎么说啊?”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教他,什么“好食”“好正”“好好味”,廖晖故意生涩地发音,逗笑了不少人。
几杯白酒下肚,廖晖自认已跟长留街的村民们打成一片,便正式进入旧改的正题。他拍着胸脯,豪迈保证,只要让盛域拿下这块地,一定会原拆原还,而且给的是商品房大红本儿,比村民们现在的小产权房子要值钱得多;他还承诺在拆迁再建的过渡期间,会给每户提供临时安置房,安置房的规格也会尽力让所有人都满意。
然而,长留街的村民们显然不会只被一桌好菜打动。
“小廖总,你的诚意我们都感受到了,但眼下长留街还拆不得,”长留街现任村支书盛惠德是个皴皮花发的六旬汉子,腿微微有些跛。他迟疑地望了桌对面的盛宁一眼,继而老泪潸然而下,“因为我们家家户户都有血债啊!”
好似摔杯为号,随着老支书话音落地,同桌又有一个窄脸平头的男性村民霍然站起。此人叫盛星来,看着年纪不过十六七,但身高、脸型已具成人之感,剑眉星目,颇见俊朗。盛星来是前任村支书盛冠松的儿子,小时候很顽皮开朗,就爱黏在盛宁身后叫“哥哥”,但自打他的父母双双失踪,他性格陡变,一下就格涩了。此刻他愤怒地高挥拳头,高声煽动:“没错,血债不偿,我们誓不搬迁!”
整个村子都举着筷子,齐齐附和。于是,天井,甬道,沟渠,灰石墙身前,木质瓦顶下,到处都回荡着同一个呼喊:
“血债不偿,誓不搬迁!”
这架势,跟反抗暴秦的陈胜吴广颇有一拼,廖晖当场傻了。他隐隐感觉到,这烫手山芋如今到了自己手上,是接也不是,甩也不是了。
好在众人闹过一阵,又自发地安静下来,盛惠德继续说下去,十一年前,也就是95年的时候,长留街就曾被征过一块500亩的地,是上任村支书盛冠松在现任住建局局长李乃军的“忽悠”下,代表全村人签的,说是收了几个亿,可村民们一分钱没看见,过不多久盛冠松和他夫人也离奇失踪,这事儿就成了无头公案,说也说不清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不是失踪,是被诬陷成卷款携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那500亩地上的村民没拿到钱,不肯搬走,这下就把黑社会招来了。”老支书盛惠德站起来,蹒跚着走出几步,走到另一张圆桌前,指了指桌边坐着的一个白发女人,说,“就拿桃姐来说,那天,桃姐的儿子正跟自己的女朋友在街边的小旅馆里办事儿,突然就被一群身穿警服的人闯进门来带走了,说是嫖娼,要关十来天,还挨了顿毒打,被人发现时倒在街边,脊椎严重损伤,再也站不起来了。那阵子,这类事情简直罄竹难书,我这条腿也是那时候被他们打断的!”
话音落地,又有一个肥胖的村民站起身,豪迈地扒开了衣服,露出腋窝处一道骇人的刀疤。他说,当时被黑社会一刀砍在了脖子上,差点当场丧命,报了警也没人管,如今长了十来年肥肉,这条刀疤都从脖子挪到腋窝了。
而那个被称作“桃姐”的女人手抖了一下,眼皮却未抬一寸。她仍旧低着头吃陈皮红烧肉,大口大口,仿佛十年的苦难已无足轻重。
“警服?”法律明文规定,公安不可以介入拆迁,蒋贺之就是警察,闻言不由一惊,“打你们的是警察,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真警察,就是洪兆龙、新湘军那帮黑社会!而且报警也没用,他们仗着背后有保护伞,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敢干!”老支书连连摇头、叹气,忽而抬手一指盛宁,又义愤道,“村支书盛冠松失踪后,当时的村主任盛尧,哦,也就是盛宁的爸爸,接替了他的位置,他是最敢的一个,一直带领村民抵抗上门强拆的黑社会,还说要去北京上访。结果材料刚刚准备好,就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盛宁爸爸当场死亡,盛宁妈妈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醒呢!”
此言一出,蒋贺之与廖晖同时望向盛宁,目光既惊又怜。可当事人的表情却很淡,只说,德叔,这事儿就别提了。
“接连两位村干部出了事,说明硬的不行,”老支书盛惠德继续说下去,“我们又走怀柔路线,去找了李乃军,想让他出面把事情解决一下。当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么大的官,说他也要进一步疏通,还说他上头的领导是不拿现钱的,怕出事,要黄金。我们就集资到黑市上弄了一些黄金,托他递上去,结果他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了,那500亩地还是被黑社会强行征走了。”
听到“黄金”二字,蒋贺之转头又看盛宁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请自己一同赴宴的深意,而盛宁也默契地同时看着他,朝他微微一点头。
他们本就挨得近,这一眼便有了含情脉脉之感,廖晖被两人对视的画面扎了一下,突然很想把盛宁的目光攫过来,便开口问德叔:“既然你们都知道是李乃军和洪兆龙联合坑了你们的动迁款,为什么不去举报他们呢?”
“不不不,我们都是升斗小民,斗不过当官的和黑社会不过,你一个大资本家总可以吧。”德叔又是一阵摆手、摇头,突然眼珠一转,幽幽地瞥向廖晖。他终于代表全体村民向盛域提了一个要求,长留街在上一轮旧改项目中遭了大罪,如今的诉求就是严惩已坐上高位的李乃军。
“对,什么大红本、什么安置房我们都不要,就要斗倒李乃军、干垮洪兆龙,让他们血债血偿!”跟商量好了似的,村民们又开始迭声高喊,“血债不偿,誓不搬迁!”
你们一村人凑不出一只胆,却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廖晖心里叫苦不迭,但稍加琢磨,又觉得既然话赶话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一举击垮竞争对手,也算回报上回洪兆龙的砸车之仇。
“可我初来乍到,连胡石银、洪兆龙他们是男是女都还不晓得,怎么替你们扳倒他呢?”打定主意,廖晖便又一次在人前亮出了自己跟洪万良的关系,他说,“新来的书记洪万良就是我叔叔,相信你们前几天也见过他了。洸州现在已不再是那些恶人一手遮天的地方了,你们不妨实名上报,上头一定会彻查的。”
洪书记前些日子亲临考察的时候,毫不作态,是儒雅又亲切,村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连带着对廖晖的印象也不错。以前是害怕黑社会打击报复,害怕官商构结官官相护,如今青天在上,好像真有了跟那些黑恶势力斗一斗的底气。可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担心:“可我们没有切实证据啊。”
“我有证据,”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吃菜的桃姐这时突然撂下了筷子,气氛烘到这儿了,她也豁出去了,她说,“我在别的地方见过李乃军,我知道那地方不正经,叫什么‘小梅园’还是‘小梅苑’,都是没长大的小女孩,被迫跟人做那种事情!”
“是小梅楼吧?”没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盛宁和蒋贺之几乎同时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见的,我在那边干过保洁,亲眼看见李乃军在里头搂着一个姑娘,这不是证据吗?”嗫嚅一下,桃姐又鼓起勇气说,“我还在那里捡到过一个东西,应该很重要,我一直藏着没敢扔。”
口说无凭,何况还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然算不得证据。蒋贺之眼神黯下来,刚想问问她捡到的是什么东西,廖晖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管什么证不证据,你们先联名写信再说。”他还教他们,这种信,声势最重要,质量不够就得数量凑。所以别搞集体签名那一套,一封哪够看的?就一人写一封,一股脑地全往市里或者反贪局的信箱递上去,保管利剑出鞘,教洪兆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欸?何必那么麻烦,盛宁现在不是检察官吗?”一人出声提醒,众人齐声附和,“对啊对啊,那我们直接把信都交给盛宁不就行了?”
盛宁其实已经好些年没回村子了,还没回话,廖晖却脸色陡变,抢在他之前拒绝道:“盛宁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又问:“为什么不行?”
“盛宁他……”生怕这些举报信会给盛宁带来麻烦与危险,廖晖思索一下,很快便转过弯来,解释道,“盛宁他是长留街村民,是利益相关方啊,他得避嫌的。”
众人“哦”了一声,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这时盛宁接起了一个电话,脸色也跟着变了。他豁然站起,低头对廖晖道:“廖晖,我有急事要走,这边你自己照应。”
“我开车送你。”蒋贺之滴酒未沾,自告奋勇要当司机。
盛宁点一点头,又转头嘱咐盛星来好好读书,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检察院找他。尽管很长一阵子没见面,他依然把这个男孩当弟弟。
廖晖的一双眼睛一直紧追在蒋贺之与盛宁的身后。他也想不管不顾就跟着同去,但刚一站起来,众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问他“洪万良真是你叔叔”“拆迁真能换大红本”之类的无聊问题。推挡间,那两人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车还没停稳,盛宁就迫不及待地撞开了车门,他脚刚落地,人便栽了下去。已经疼得完全站不住了,他屈膝跪在地上,一边捂着耳朵徒劳地阻隔噪音,一边痛苦地蜷缩、干呕。
“你这是……头疼?”这位盛处长一贯是冷淡的、高傲的、完美的,从没表现得这么狼狈,蒋贺之站在盛宁身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皱眉,问,“这么疼?需要叫救护车吗?”
盛宁没有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事实上除了一种恐怖尖锐的啸叫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约三分钟后,盛宁的脸色才稍见缓和,一时还没力气上车,两人便在街边的长凳上坐了坐。这时太阳渐西,街上车流开始频繁穿梭,一些人行色匆匆,如倦鸟迫切待归。
不等蒋贺之发问,盛宁主动解释:“我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颅脑损伤严重,留下了会头疼、耳鸣的后遗症,突如其来的噪音、狭仄幽闭的空间,还有压力过大的时候都会发作。”“后遗症”三个字委实太轻描淡写,剧烈的疼痛已慢慢减轻,但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洇湿,脸也毫无血色。
“发作时……很疼吗?”蒋贺之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见。
“很难形容,电击、刀刺、针扎……有时是一种,有时是几种,”确实形容不了,于是盛宁摘掉了自己左手上的黑手套,竖起手掌,向蒋贺之展示自己的左手小指。戴着手套时看不出来,这下便看清了,盛宁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瘦不露骨,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的左手小指微微弯曲,第二指节的打弯处还呈现出一截诡异的青紫色。他挺平静地说,“有一次头疼发作,我把这根手指反向折断了,一点没有知觉。”
看来这人畏丑憎镜,一直戴着手套只为掩饰自己这点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小缺陷。蒋贺之微微瞪大眼睛,试图去感受、理解这样的痛苦。
“我同意你刚才说的,”每回头疼发作,犹似死过一遭,但盛宁恢复得很快。他重新戴上黑手套,又说服自己全心投入案情,“小梅楼是情色场所,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别这么拼命了,案情以后再讨论不迟,来,我教你一招。”说着,蒋贺之便靠近了盛宁。他将双手五指张开,用掌心轻柔贴附盛宁的双耳,用拇指时轻时重地抚摩他的眉弓、额角、发际。一个垂着眼,一个仰着脸,两人此刻已近到一拳之隔,以至于这个姿势很暧昧,好像他捧起了他的脸,随时可能倾身一吻。
或许是这手法太曼妙,头疼持续缓解,盛宁难得片刻安宁,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竟然就闭上了眼睛。
蒋贺之的心脏蓦然一颤。
这太像一个允许亲吻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