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真奇怪,怎麼會去那麼久?你外公這樣過年前回得來嗎?」

「可以啦,醫院病人多,做身體檢查也是要排隊的。」

「唉,你阿公都這個歲數了,是還要做什麼檢查?」

這次的對談增添了點變化,徐愉容抓緊機會,趁勢轉移話題。

「正因為到這個歲數了,才需要做更詳細的檢查呀。阿嬤,你想吃什麼?我跟晴萱說,叫她順便買上來。」

「不用啦,阿嬤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黃方芸一邊說著,一邊坐進了徐愉容身旁的位置:「你阿公喔,實在是很節儉。民國八十年的時候,他跟人家去蓋臺中一中,我給他一個禮拜一千塊的零用錢,結果他都沒花掉。」

「阿公去做工,為什麼會要用到零用錢?」

「讓他可以去買涼的跟吃的啊,唉,他實在是很傻。那時候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在買,我問他看到不會想買嗎?你阿公說,躲到看不見別人的地方就不會想了。」

「阿公怎麼那麼可愛?」徐愉容好奇地問道。

「哪裡可愛?我買的東西他才肯吃,要不然喔,叫他花錢就好像要他的命一樣。」黃方芸嘆了一口氣,露出無奈微笑。

黃玉玨的過往並沒有被其攤開來向他人侃侃而談,祂鮮少和外人談話,對自家人也並不寬容,早先父母尚未離異時,黃玉玨便對父親有很大的意見,尋常時刻、逢年過節,徐達銘從未自岳父那獲得過一個好臉色。

當時的自己尚且年幼,不解其中緣由,現在想來,多半是因為兩人太過早婚吧。結合自己的記憶與外婆所言,徐愉容認為黃玉玨就是「頑固」這個字眼的化身。明明性格如顆強硬的頑石,卻被冠上了美玉的名諱,十足矛盾。

唯一的例外是男性,只有男性才能鑿開黃玉玨的臭脾氣。殘存於過往的父權社會造就了男尊女卑,如此概念已然不是傳統遺毒的範疇,其更近似於一種精神上的追求。於黃玉玨對待徐愉容和黃晴萱的態度便可略知一二。

在徐愉容的記憶裡,外公總對自己堆滿笑臉,即便自己對閩南話一竅不通、久久才和其見上一面,但黃玉玨絲毫不在意;而黃晴萱幼時居於此地,相較於徐愉容,她的閩南話益發熟練,可黃玉玨仍沒給她多少好臉色看過。

女人跟芭樂籽一樣,有沒有都無所謂。黃玉玨不止一次這樣提起,每逢此時,黃方芸總會和其大吵一架。祂的思維存續於過往,才會因而產生偏差。絲毫不知芭樂籽的營養與其價值,有時更甚果肉。

頑石降生的年代充斥毒氣,經年累月的毒性非同小可。而這股毒也蔓延至其後代的每一人身上,唯獨黃晴萱逃過一劫。或許是因為這「晴」字取得好,黃晴萱自幼的開朗便驅散了這些時代的穢氣,時至現今,毒氣消散、光明重現,她亦未曾改變過。

徐愉容兀自想著,遠遠地,外頭傳來一陣活潑女聲,輕易中斷他的思緒。

「阿嬤!我來了!」甫取下安全帽的黃晴萱揹著米色手提袋,機車墊上還放著兩袋午餐。

「晴萱啊,妳怎麼來了?」黃方芸走出門迎接孫女,嘴裡不住問道。

「我來找妳玩啊,容容呢?」

「在這裡啦,遠遠就聽到妳的聲音。」徐愉容斜倚在門旁說道。

黃晴萱和自己長得極不相似,鏡片後的那雙圓潤大眼、嘴唇豐厚,和自己略顯冷漠的樣貌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綁起馬尾,淺灰色的毛呢上衣、深灰色的百褶裙,配上腳上的卡通圖案襪子,盡顯大學生獨有的青春氣息。

「嘖,還站在那邊看?」黃晴萱咂了咂嘴,瞪了徐愉容一眼:「趕快過來幫我拿午餐!」

若是算上徐達銘那兒的親戚,和徐愉容同輩的孩子足有十來個,可絲毫沒有一人能夠深交。父母離異、歲數差異過大,最主要的,跟徐愉容自個兒的孤僻也脫不了干係。黃奕馨這兒也是同樣的狀況,唯有黃晴萱例外,父親長年於大陸工作,三個月返台一次,聚少離多,基本上皆由母親一手帶大她和弟弟。

有了類似的背景,兩人自然而然地便走的較近,可憑著近似的生命體驗並不足以支撐兩人作為親戚的情感聯繫,搭起橋樑的是黃晴萱那異常開朗。

得知自己亦在臺中讀書時,黃晴萱便經常不辭勞遠,自中興跑來找自己一塊吃飯。初時,徐愉容仍感到十分侷促,但在黃晴萱眼裡看來卻絲毫不成障礙。待到他回過神來時,自個兒已能和晴萱似一般親戚那般說些沒營養的話,相互扶持。

「晴萱啊,妳知道妳阿公去哪裡了嗎?」

餐桌上,徐愉容低頭吃著肉羹,黃方芸突如其來的提問使他停下了動作,只不過這一次的提問丟給了黃晴萱,他不禁有些好奇對方會如何回答。

「知道啊,阿公去醫院做身體檢查了。」她毫不遮掩,正面回答黃方芸的提問。

「真奇怪,怎麼會去那麼久?妳阿公這樣過年前回得來嗎?」

「阿嬤,已經過完年了啦。妳看,這是今天的日期。」黃晴萱開啟手機,向祖母展示日曆:「還有,阿公那邊要問醫生的意見,沒有辦法那麼快出院的。」

黃方芸見狀,無奈一笑。

「妳阿嬤我已經變廢人了啦,妳看,連個日期都記不清楚。」

一般來說,自貶可以解讀成一種自我解嘲的方式,可自黃方芸嘴裡說出,登時讓徐愉容的心裡有些發酸。

黃方芸這樣的狀況已經好幾年了,儘管有在服用藥物,但狀況仍不樂觀。徐愉容記得黃奕馨所言,這並不是失智,而是單純因身體老化而誘發的健忘症。其實黃方芸的生活還算單純,至少她還記得回家的路,吃了數年的藥從未一日忘記服用,只因那時還有黃玉玨在身邊。

枕邊人已成追憶,也被黃方芸腦海中的擦子逝去,不留痕跡。黃玉玨離開的那一天,黃方芸哭腫了雙眼,待到靈堂架起準備燒香之時,她卻已然忘卻,忘記黃玉玨逝去的緣由和時間點,忘記自個兒是否有陪伴在老公身邊最後一刻,忘記自己泛紅的雙眼,忘記自己早已流乾的淚。

嘩地一聲,徐愉容坐在神明廳外的長板凳上靜靜地抽起了菸,安頓好奶奶上床午睡後,走出門外的黃晴萱見著他,興沖沖地跑了過來。

「幫我擋一根。」甫坐下,黃晴萱吐露此言,讓徐愉容大吃一驚。

「妳這傢伙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嘴裡嘮叨著,徐愉容仍向她遞出了一根菸。見她劃過打火機,吐出煙雲,讓徐愉容看得是一愣一愣。

「好臭。」她深深地皺起眉頭:「白色萬寶路怎麼那麼臭?」

「只抽Mars的哈密瓜口味的小菜鳥不會懂啦。」

「你怎麼知道我抽的口味?」黃晴萱驚訝道。

「那是入門款,再說了,妳根本不像是會抽菸的傢伙。」

「哼,被容容你摸透了,真無趣。」

黃晴萱逕自抽著,徐愉容內心的想法繼續發酵:模範生、考試成績優異,這些印象理應緊隨著黃晴萱,可今日她的種種所為,皆使自己感到益發陌生。

「妳最近跟男朋友分手?」

「咳……咳……你……你怎麼會知道?」聞言,黃晴萱大吃一驚,一時之間竟被口裡的灼煙嗆得咳嗽不止。

「人會抽煙不外乎就兩個因素,環境因素和感情因素,唯一例外是單純好奇的蠢蛋,我認識的妳不是這種類型。」

徐愉容深諳自家表妹性格,性格活潑外向的她經常跑社團,也總能將成績維持在一定水準。這樣的人所接觸到的環境一定相對複雜,但根據徐愉容對晴萱的認識,她已經加入社團四年,沒道理在畢業前夕才開始抽煙,一一刪去後便只剩感情因素有可能影響她了。

「我由衷地懷疑容容你是不是在學校跟蹤我。」黃晴萱白了徐愉容一眼,沒有正面肯定他的猜測:「唉,談戀愛真的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