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芸满嘴被她塞的都是面团,舌头一时打不过弯来,唯有极是狼狈地点头道:“好、好……”
绘雪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看着手里的踏影,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最迟不过明日,这可人儿便能与你们一起去玄衣古墓。你们练武归练武,也该照料好自己身体,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莫要等到用时,却都垮了。”
师芸两颊赤红,嚼着嘴巴里没滋没味的饼子,知道自己是一时头脑发热犯浑了。
绘雪定然是知道她想做什么的,只是以她那个性,定不会当场推开她,这般使个小诡计,不动声色地作弄她一把,又不失大方,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她也怪不得她。如今的绘雪,与她不过是略熟的两个陌生人罢了,是她自己心烦意乱,考虑不周。
“玄衣古墓那地方,阴寒阴寒的,你真个要跟我们去?”师芸欲转移一下话题缓解自己的尴尬,绘雪抬头看看她,眨眨眼,道:“我当然要去。我不去,留你们两个人对着玄衣众那一洞的妖魔鬼怪?你跟师父也不必担心,我这几日身体很好,多得九宁的照顾。”
师芸忽然想起,这些天半是因为绘雪不认识自己,且自己见着她也心酸,半是因为要练功,她几乎没有怎么像以前那样照顾过绘雪,满心的愧疚顿生:“对不起,这几日……我疏忽了你。”
绘雪接口笑道:“没事呢,你也未必就要照顾我的。九宁虽说头脑简单些,可关心起人来心思还是细密的。有她在我身边,你们便毋需忧虑。”
“练九宁啊……”师芸脑中忽然涌起第一次见到练九宁的情景,口中呼唤着“溪”,并且分不清活人死人地将各种残肢骨殖摆弄得到处都是。更何况这为玄姑去除了所有哀怨嗔怒感情的少女是随时会化为玄衣众“人面魔罗”的怪兽,这令师芸不由又担心起来:“你与她相处时,还是注意些为好。”
“不必的。”绘雪笑着把她的话推了回来,“在正常人中间生活了这许久,她已经有所教化了。再说,没有哀嗔痴恼这些情绪,相处起来反倒简单些,令人开心些,毕竟我只要身边人没有坏心,便足矣。”
师芸一时无言,半晌,唯有点点头:“是了,简单些,也许对你也好……”
“自从把她从玄衣古墓里带出来,她便一直留在我身边。”绘雪回忆道,“不管是我活着还是我死,她始终陪着我;妙剑杀了我以后,我整个人好像处在一个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到的地方,不仅甚么也看不到,甚么也摸不到,连发出声音也不能够……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一直有人在我旁侧,没有离开过。”
确实如此,我一路为了九死还魂草奔波,没有时间留在你身边照顾。师芸心下暗自苦笑,然还是得继续听。
“不论是死前亦或是醒后,这段日子跟九宁相处,但觉她为人淳朴善良,一片赤心。别人谓之无嗔无哀的残缺少女,但在我看来,却别是一番的可爱呢。”绘雪出神地道。
她想起绘雪以前活着的时候,为了小小的一方九龙刻印,几乎被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算计、谋夺,最终甚至被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朋友所杀。如今没了那东西可以从头来过,对于她来说身边的人如练九宁般简单些反而可能弥补些过去的遗憾和创痛。
毕竟,练九宁只会笑,陪她一起每日都如过节般开心。
可是,想到将来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师芸又有些不甘的难过。也许不是练九宁,也许会是别人,虽然想到这件事她的心便会如被狠狠击了一锤般疼痛,但即使她现在不去想这个问题,以后呢?她死去了之后呢?谁又会来如自己对绘雪赤诚一片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绘雪?
竟只有练九宁。她所能信任的,也只有眼里惟存在着一个“溪”的、毫无别的心肝的练九宁。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所以她宁可选择一个没有“心”的人,与如今的绘雪一样。
师芸沉默了许久许久。
天边的暮色逐渐消下去了,空气中笼上浅浅的黑蓝色。绘雪歪着头看她,也许是想要说什么,然最终只是碰了碰她的手臂:“冷不冷?回去吧?”
没想到,师芸抬起头来,问了她一句在她看来没头没脑的话:“师妹,你喜不喜欢练九宁?”
绘雪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原本白皙的脸腾地涌了些红色起来。她赌气般地扭过头去:“乱说什么呢!”
“如果要你跟她两个人以后在一起,互相照顾,你可愿意?”师芸不依不饶地接着问。
“不理你了。”绘雪嘟哝,语气里却带了许多小女孩子的任性和别扭。
师芸不再追问。
她已猜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一面试着让自己不去想,一面却又想要强迫自己去想;她在自己死前,必须要给自己在手心里捧了一辈子的人寻一个绝不会背叛她的好归宿――虽然,这很难;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在十余岁年纪已处于武林巅峰的自己,在这个时候已经要对这一切做个告别。
“师妹,”她说,“马上要与玄衣古墓、甚至是净玉掌门的一战,定然险恶非常。但你放心,在我还有最后一口气之前,我不会使你出事……”
“你怎说这样的话?你……”绘雪讶异地转头,“哎,你……你哭什么?”
师芸连忙低头。她原本不想哭,她原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在回小蓬莱之前掉光了。可想到绘雪,想到练九宁,想到自己,想到以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明明做了决定的,明明已经决心不论绘雪与谁在一起,她都会以这最后的一点力气和时光,守护她到最后。
她到底还是个凡人。
“我……”绘雪试探着,“……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
师芸不说话,不回答,只是道:“没事,你让我……让我哭一会就好了,我从来都是皮实的人,甚么都打不倒我,再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你……”绘雪有些担心,可最终没说什么。师芸垂头一会,抹掉眼泪,又坐了片刻,犹豫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道:“我是想起了一个故事,觉得好生伤悲。”
“跟我说说罢,或许有法可解。”绘雪道。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师芸斟酌了许久字句,似乎在踌躇该不该说,然最后一字一缓地道:
“嗯,跟我差不多年纪。她有一个喜欢的人,一处长大,一处坐卧,青梅竹马。两个人感情很好,虽则是常互相揶揄,旁人却也都看得出来,她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分开的……”
绘雪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她喜欢的人,会常对她说,她就是小石头,小石头就是她。但她却没有把她当成石头,却当成一颗宝珠般捧在手里疼着。她想要尽全力对她好,可是她开始时却很粗心;她经常把她惹生气,也总是把她惹起性子。但是她最想做的事情,无非是一辈子陪在她身边,看见她的笑,听见她说话,便是世上最开心的事情……”
你和我,虽不曾对彼此做出什么口头上的承诺,可是默契所能表达的一切,比多少海誓山盟更值得信守。
“她们一起长大,一起习武,她性格差,人呆,总是被取笑;但是她喜欢的人却不嫌弃,即使她把她惹恼多少次……她总是欢欢喜喜地拉着她衣服上的一只小蝴蝶,带着她到各处去;那时候,她相信,这一辈子她们两人是不会分开的,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最怀念的,是从前我们一起度过的暴雨忽至的夏天,还有我们一起习武的清晨,你坐在木轮椅上,歪着头看我认认真真的一招一式。你的眼睛,与晨曦一般干净,我们勾起手指,似乎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延续,如一只徜徉的永不会停歇的鸟的飞行。
如今,我不想记得的,是你;可是,不想忘记的,也是你。
“然而她喜欢的人心里一直不快乐,她却不知道。她只是苦恼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确实,她做得不够好。她从来没有去试着理解她的处境,揣摩她的心思,而是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对待她――可是后来她想要改,却没有机会了,因为她喜欢的人――去世了。”
“嗯。”绘雪只是道。
“她很后悔……她四处寻找可以复活自己喜欢的人的方法。她怀念跟她一起下山的日子,两个人被困在岩洞里,她帮她暖着手脚,互相藏着最后一口干粮给对方舍不得吃,最后拿出来竟都发了霉……她怀念那样的日子,不想失去那样的日子。只要能重新跟她在一起,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乐意……
看着你与以前一模一样的脸,我好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你的想念,为你付出过的一切,我们的过去,我们曾经有过的将来,
“后来她终于见到了蓬莱仙境的仙子,取到九死还魂草救活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就在她等着跟她回到过去的日子的时候,她喜欢的人,把她忘记了。”
“嗯。”绘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