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山雪……”师芸愣愣地看着手中青丝,“莫非――”
她想起自己决绝地将满头长发,手起刀落地一剪,旖旎满地。
“这是……这难道是我的……”她以指尖去触碰发丝,感受着它的年纪。若这真是自己于四十年前在月见山雪眼下斩断的头发,那么在她的记忆里数日前才刚刚落下的它们,现在便已经有了四十岁的年纪。
她原来真的,在月见山雪的记忆里存在过。
师芸触摸着这发丝,它们被保存得如此完好,只是少了许多当日的光彩,略显出了些枯黄的意思。她轻轻抖开这捆枯发,不想其中竟落下一纸薛涛笺,袅袅地,袅袅地落了地。
她拾起,见上面只以娟秀的字迹题了四句:
“陈陈皆可报,因因复相知。故人当解意,可有再会时。”
落款只得一个凌乱潦草的“雪”字,之后还跟了一个字,师芸费了好些力气,辨认了许久,当她明白那是个什么字之后,竟凝噎当场,许久不能出声。
那是一个“谢”。
“太师祖……”她喃喃,“你应当恨我的……你不该谢我……”
“芸儿,你怎么了?”微生童见她神色有些恍惚不对,忙上前关心道。
“师父,”师芸抬起头来,“我们先将这里收拾好……剩下的,我今晚,全部告诉你。”
……
月朗星疏,乌?w幢幢,只是半日的功夫,师芸与微生童二人已将夏有梅的草堂收拾齐整,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有梅的余尸,也葬在了后山高小枫的坟边。
与她一起下葬的,还有那把雕金撒墨的泼墨剑。
师芸默默地拜了八拜,绘雪腿脚不济,也在练九宁的搀扶下拜了。微生童静静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嘴角竟带了一丝一毫的苦笑。
“山上寒气忒重,你们拜完后,早些下山罢。”她道。
所幸的是,之前师芸于草堂废墟中竟搜寻到了为轰雷几近破坏至半毁的踏影。绘雪一见这机关兽,连连惊呼:“踏影!”便要扑过去。待在这铁兽身上怜惜地摩挲一番后,道:“没事,我还能把你修好。”
师芸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为怕夜深兽多,她起了篝火,将绘雪与练九宁安置于旁边睡下,自己则握着凤点头守夜。微生童将身子斜靠在树旁,师芸心烦意乱,想要假寐,却为她看穿。
“你今日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她直截地道。
师芸笑笑不语。微生童皱皱眉头:“怎么你回来之后,感觉变了个人似的。”
“变?”师芸自言自语地道,“是变好还是变坏?”
“感觉你敛了许多之前的气性。”微生童道,“这我也说不准是好是坏。”
“是的……人生之初,一岁便可辨红绿,可终其一世也未必能够分黑白。”
师芸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让微生童也略有些发愣。她道:“芸儿,你还是将事情都告诉我,或许诉说一番,你自己还能想明白些。”
师芸看着她,眼前的这女子,是与有梅太师父将自己一手带大、教授自己武艺的当世高手“不死魔君”。如果说师芸在这世上还有亲人,那么一定是她;虽然绘雪还活着,可是――她已经不认得她了。
所以,也许她是可信任的。
“我――我在小蓬莱的时候,用九龙刻印回到了四十年前,见到了月见山太师伯……和静湘太师伯。”师芸慢慢地靠在石头上,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始道。
她将自己如何遇见鹿樵翁、如何进得小蓬莱、如何遇见水月仙人、回到过去,一一都与微生童痛快地交代了。她说着,惊奇地发现堵在自己心头的事情只要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涌出来,使她有了一种解脱般的畅快。
及至说道自己认识月见山雪、慕容静湘,并且被迫为九死还魂草背叛二人的时候,她看见微生童的眉尖微蹙。然而师芸却有了赎罪的快感――起码这样也好罢,起码有个人肯因为她做过的事情而指责,而同情,而觉得进退两难――她终于不必再独自一人背起这不知向谁诉说的隐情。
“我给了她们三片叶子,让慕容太师伯去世以后……她们二人还能团聚十二个时辰。但是正是因为这三片叶子,绘雪她忘了我……”
师芸说到这里,呆呆地望望绘雪熟睡中的脸,又望望夜空,眼神茫然。
“你不甘心?”终于听完了她所说一切的微生童,第一句话便这样问道。
“不……但是,好像又……师父,我说不出。绘雪活过来了,我开心,我比什么都开心。但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师妹忘了我,其实这并不可怕,我甚至可以跟她从头再来,再做十五年的师姊妹,让她重新认得我,记得我,喜欢我;可怕的是我想到也许――”
“也许?”
“也许……我……不能再陪她那么长的时间。”
“你是担心你失去的那四十年阳寿……?”微生童问。
“嗯。我原本可以那样做,但是没了这四十年,我没有把握即使成功再让她喜欢我了,又还能再陪她多久。她才十五岁,她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是、我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寿命来了――”说到这里,师芸淡淡地苦笑一下,“让她喜欢上一个注定不能陪到她终老的人……?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老,看着对方死,看着对方离开自己――我记得,师妹说过,这样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绘雪小猫一般缩在她怀里,低声细语道:“呆直,一个人寂寂寞寞地死,你不觉着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好歹有个人守着你咽气,你在黄泉路上也不觉得孤单冷清,也毋需担心身后着落。日后如果真的要死,我就守着你死;我定不会让你觉着冷淡……”
不,如若有那一天,怎能让你守着我死?
“后来我想过了。即使我努力让她再喜欢上我,到头来,也不过只能给她不到二十年,甚至不到十年幸福快乐的日子……”
师芸想起妙剑临死前的凄凉景象,自己,以后也许也会像那样死去,虚弱地,苍白地,并且――身边没有任何人的陪伴。
“芸儿。”微生童的手搭上师芸的肩,她隐隐感觉到一丝暖意,心里仿佛被这暖意打开了一道缺口,但却更其难受。
“我知道。”微生童淡然地道,“如果无法在一起,那你便要眼睁睁看着她过自己的生活,像隔了一层纸,碰不到,也触不到。更其难过的是,你付出了这许多后,却也许要看着她爱上别的人。虽然往后你也许会有自己的生活,也有人像如今你对绘雪般对你,但心里的伤口,却是永远都在的。”
师芸第一次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抬头看着她。微生童,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那个正直温和、对弟子照顾有加的师父,她从未见她如此惆怅过。
看见师芸的目光,微生童笑笑,移开视线。“芸儿,莫要疑惑,师父也是人,也曾有过你这样的悲欢离合。你若是现在觉得无法面对,选择要走,我也不会怪你。如何?离开?或是继续留在这里?你怎么选?”
“我――”师芸踌躇着,她将目光投向忽明忽暗的篝火边,绘雪姣好的睡靥正斜倚在练九宁怀里。她看着她依旧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美好得如一幅静止的画。
忽然,她看见练九宁睡梦中不自觉地将绘雪搂紧了些,口中喃喃:“溪……”
师芸怔怔地看着眼前景象,她蓦地生起了一种感觉,如今对于绘雪,对于眼前的一切,自己仿佛是个毫无干系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