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晟目光终于移到?贺景泠身上, 贺景泠浑身都?在微不可见的发着抖, 当年送贺元晟和贺从连他们出征时, 他也才不到?十五岁。
那时的贺景泠性格桀骜顽劣, 心?中所愿不在庙堂, 唯有父兄和战场是他的心?之所向, 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在牢狱之中听到?朝廷对贺元晟的宣判时有多痛苦绝望。
他的大哥本该是平凉战场上最骁勇的将军,却因为下?位者算计,上位者猜忌, 让他成?为了臭不可闻的阴谋诡计中的牺牲品。
贺景泠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 他知道?眼前的贺元晟早就不是昔日里温良恭俭的兄长,深宫磋磨数年, 他是当朝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臣之一。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双眼通红,此刻的他太子身边不再是运筹帷幄冷静从容的谋士, 也不在是明王背后拥有泼天财富的商贾,他只是一个与兄长久别重逢的普通人。
贺景泠缓缓伸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一下?贺元晟的冠帽,当年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将他紧紧包裹,密不透风。
“大哥,”他又唤了声?,手?停在半空中。贺元晟没有避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眼中没有半分动容。他冷眼扫过殿中众人,语气淡淡:“都?下?去。”
宫人鱼贯而?出,诺大的宫殿中瞬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待殿中只剩他们三人之后贺元晟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弧度,他越过贺景泠走到?桌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贺景泠转过身来后他把杯子递给他。
贺景泠有些怔然疑惑地接过。
“不喝吗?”
贺元晟问。
贺景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下?意识就抬手?一饮而?尽。
贺元晟眼中的情绪平静却让人看不懂,他看着贺景泠,幽幽出声?问:“你知道?李氏是怎么死的吗?”
此话一出贺景泠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贺元晟话里的意思,不由自主收紧手?中的杯子:“大哥,你什么意思?”
贺元晟道?:“你要接她?去何府,贺承礼不愿意,找到?了我让我阻止你,他说?他劝他不听你,但我的话你会听。”他走到?一边凳子坐下?,抬眼看向贺景泠,“我觉得麻烦,让人直接去了芳华寺,把你的一些具体情况和她?细说?一番,没想到?后来就传出了她?自杀的消息。”
“贺幸,”贺景泠才回神?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般轻声?问他,“你说?的什么你可清楚。”
贺元晟笑道?:“怎么,你不相信什么?李氏那样的人,听了你的风流韵事受不了刺激想不开要自杀再正?常不过,毕竟你是她?唯一的指望不是。”
贺景泠猛地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领,拳头紧握,却迟迟没有落下?。
贺元晟不耐烦地推开他:“在宫中没有几人有胆子敢对我挥拳头,念在我们也曾是已?一家人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陛下?宠爱瑶华,恩准你进宫来,可我们没人欢迎你,你又摆出这?副模样来恶心?谁呢。当年你为了脱罪不惜诬陷母亲,后来又为了富贵委身商贾,贺景泠,贺煊,你才是贺家最有出息的人,怎么如今敢做不敢当了呢?”
贺景泠一个踉跄撞到?身后的桌子,五指不受控制地收紧,他这?些年和李珩衍虚以委蛇,李珩衍也说?过会帮他照顾宫中的贺元晟他们,可贺元晟并不知道?贺景泠和何升真正?的关系。
他不由失笑,他原以为就算他们三人之间有些误会,可从前的情谊依旧不会变,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世人指点,满身污名,他们也会相信自己。
可现在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贺景泠至始至终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多年经营变成?了一场空谈,所谓的亲人恨他入骨,只有他还活在过去的情谊里,愚弄自己。
“贺元晟,珍妃娘娘,你们口中的李氏曾熬夜点灯为你缝制过战甲,为你编过头发。”他捂嘴咳嗽了几声?,自欺欺人的面纱被人彻底拿下来,心?中怒气翻涌却无处可以发泄,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
贺元晟:“三郎,我们几个里面还是你最聪明,回来不到?半年,董伯远死了,高慎死了,齐王彻底废了,你这?么能干,怎么会想不到多派些人守着芳华寺,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呢。”
殿中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贺景泠胸闷气短,知道?这?些事的人只有他身边几个,贺元晟是怎么知道?的?李珩衍只知道?他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他告诉贺元晟的。
贺景泠只觉得如鲠在喉,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我相信你们,我以为你们也相信我,”李氏的死,贺元晟和贺瑶华的冷漠决绝,这?些年的坚持成了他自我感动的笑话,贺景泠不知是该是笑自己自以为是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
贺瑶华抚了抚鬓边的釵环,自始自终优雅又平静,红唇轻启:“你要我们信你,可当年你为了自保做出来的事,这?些年满天下?关于你的风流传言,你作何解释?我们确实是变了,难道?你就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贺元晟:“贺景泠,你想要活命,我们也想要活命,你想要好好活着,我们也想,你自命清高,如今却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我们不过去立场不同的同路人。”
殿中气氛僵持,窗户外面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嘹亮,贺景泠只觉得身心?俱疲:“你说?得对……”
贺景泠账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再说?,抬眼看着他们,那一瞬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他站起身来,“你们说?得很对,我没什么可辩驳的,可一码归一码,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亲自去祖母的坟前忏悔。”
任元生在门外小心?敲门提醒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贺公子该出宫了。”
贺元晟直视着他:“时辰已?到?,你走吧,我知道?宫里有你的人,想必何升也是极看中你,只是以后若是我们身边再出现些可疑人,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贺景泠已?经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大步走到?门口,抬手?不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眼屋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两?人:“大哥,数月前的城西纵火案,是王爷授意你做的吧,他是想要悄无声?息挑拨齐王和晋王的关系,对吧。”
有些事,不愿意相信的时候即便真相就在眼前也不会相信,当固守的成?规变成?一盘散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目中的少?年将军终究还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变了模样。
他早该知道?,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回去的路还是任元生送他出去,漫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他来去匆匆,被明晃晃的烈日灼嗮的头脑昏沉,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任元生速度很快,时而?回头,溜圆的眼睛看人时都?透着精明。终于到?了文德门前,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贺景泠走过来:“奴才就送公子到?这?里了。”
这?会儿的他倒是比来时要安静许多,贺景泠不由看了他两?眼。任元生跟守门的侍卫打好招呼,回头对贺景泠道?。
贺元晟回头看了眼巍峨庞大错落有致的宫殿,太阳高悬上空,站在高低错落的宫城间的人渺小如斯,他平静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他对着任元生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贺公子,”任元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贺景泠回头,任元生一副阴沉模样讥笑道?,”好自为之。”
贺景泠笑了一下?,出了宫门,他停下?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思考者下?一步该怎么做,哦,该回去了,何升应该就在附近。
鼻子里什么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伸手?一摸,大滴大滴的鼻血从鼻子里面流出来,从贺景泠的手?中流到?地上,在地面炸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的穿着官服的徐仲先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纱,什么动静都?听不清……
第054章 怨愤
贺景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由于起的太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扶着?床柱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他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入眼的屋子简单大气?, 却不?是他平日里的房间, 他顿了顿,想起来了。
他出宫时何升在宫外?等他,上了马车后自己就?睡过去了,然后醒来就?是在这里。
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贺景泠想喝水,目光移到?桌子上摆放的茶具上面,不?远, 但他不?想动, 也懒得张嘴喊人, 靠着?柱子静静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