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临安,他居然病到了这样的程度。

雨势渐渐地缓了,她却觉得比方才更冷,只好抱紧了身边人的胳膊,索求一些微薄的暖意:“所幸你我都未折损,好好地在这里了。”

周檀笑着点了点头,却并不应下她的话:“那钉子入我体中,便是要绝我自尽可能关节之处连弯曲都不得,又怎能做些别的?我痛得发狂,握着匕首都不能了断,只好哀求我的同门师兄,叫他杀了我,免遭些苦楚。”

“师兄被夹断了双腿,爬到我的身侧,却没有答应我,他倚在墙上背了一篇《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背完了,他侧过头来对我说,虽然我受的刑罚可怖,但取了长钉,将养一番,总能恢复如初,他们如此行事,是受了叮嘱,倘若不然,总该如诸位兄长、大人一般,不是死于非命,就是落下终身残疾、生不如死。”

他抬起手来,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有些抖:“后来老师来瞧我,痛哭流涕,说哪怕穷尽心力,也不过能保下我一个人来……师兄听见了这话,既未怨恨,也未生心结,反倒是欣慰,他握着我的手絮絮,从当年鲜衣怒马说到如今月光惨淡,我躺在地上,诸位如师兄一般的同门、清流的血就从我发间缓缓地流过去,我听见他说……”

“既有机会活下去,不要再生死意,士大夫临大节而不夺,殊不知更难的是秉气节而无畏……鲜血流尽了,可我们还有未竟的事,今上暴戾不堪,储君难为仁政,边疆棠花令未废、兵乱不止,律法错漏百出,不可取信于民,至于朝堂之中,党争纷乱,更是诸多风雨。”

“是啊,”曲悠顺着他的言语出神地道,“从那时开始,你便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出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仍旧不知前路如何,成婚之前遇刺不治,或许也是因为心存死志、惧怕活着。”周檀抬头看着微雨渐收的夜空,曲悠感觉有温热液体落在她的颈间,“你……你从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自己能遇见你,遇见你,把我从满地碎片拼凑成如今的样子,让我活下来,让我有机会替他们做完这些没有做完的事情……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午夜梦回无愧于心,真的能实现我拜入老师门下那一日许下的愿望。太子生变之前,我也无数次想过,接下来的事情太难太险,我只身入风雨去,你怎么办?直到在临安时,柏医官告诉我……”

“昔年狱中之事,只听你说我便知其中凶险,你自幼体弱多病,尚未养好又兼遇刺,殚精竭虑,怎能维持?”曲悠接口说道,感觉自己的唇舌之间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原是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临死之前,还能用声名换朝堂清平,想来也是值得的,对吗?”

周檀没有说话。

“而你也只是不忍心告诉我,或者说,你知道告诉我此事之后,我没有阻拦你的理由,拦也无用,天意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听天命罢了。”

上天爱与世人玩笑,他们千辛万苦地周折辗转着每生每世,越过时空间隙,仍然徒劳无功,有情人分离的戏码良多,终归不能免俗。

他若不曾许下那个愿望,她便活不到如今的年岁,她若康健无虞,他便要死在临安那场杏花春雨之中。

说不清是谁欠谁更多一些。

曲悠忽然起身,她几乎是绝望地咬着牙关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属于另外一个地方……”

周檀道:“自然记得。”

“那不是我梦里的世界,我知道你总觉得是我瞧见了西洋的玩意儿,自己幻想出来的罢了……我怕说出来你觉得疯,可那是真的,那个地方,是一千年后的这里。”

“一千年后的……这里?”周檀喃喃地重复道,他话语刚落,似乎立刻就信了,微微笑着问道,“那你可知道后事?子谦……未来如何?”

“极好,”曲悠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一字一句地道,“小燕帮他打了几场天下闻名的胜仗,朝野清平,四海安定,他在位时,是大胤前所未有的盛世。”

周檀唇角的笑意更深,他眯着眼睛回味了一遍曲悠的话,似乎极为满足:“那……朝辞如何?”

“我朝《名臣传》中第一人,恰如小燕也能做千古名将一般,十三先生青史留名,在一千年后,即便是刚上学堂的小儿,也人人能背他的诗篇。”

“你初见朝辞便失声发问,遇见小燕时吟《从军行》,至于十三……激动不已,如见知己。”周檀回忆道,“怪不得你该早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从来不会不信你。”

“我说了这么多……”曲悠打断了他的言语,她声音抖得厉害,周檀面上的淡淡笑意在眼中越来越模糊,“你就不想问问你自己吗?”

周檀默然以对,仰头看向一片迷蒙的昏暗夜空,雨虽停了,阴翳仍在,遮天蔽日,空空如也。

良久,曲悠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不必问,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作者有话说:

这句出自王阳明的《中秋》

终于考完试了昨天还在赶ddl~以后争取每天更新,啾咪~

第103章 林栖者(四) ◇

蔓萝

林栖者(四)

“屡谄君上, 好美色,好财帛,好权位……昔有罗氏女擅专,朝臣皆有奏, 檀拒不直言, 是为佞奸, 后苏相引列为十恶, 大快人心……”

“少为纨绔子弟,茶淫橘虐, 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真如隔世。”

方才曲悠开口之前, 其实还有最后劝一劝他的心思

她虽知道周檀所做的所有事情皆有非此不可的缘由,她没有理由阻拦, 可她是他的妻,更没有办法以“值不值得”“应不应当”衡量。

她想告诉他,他做了这么多,世人却负了他。

若他真的做过那些事情, 哪怕只有一桩。

若他真的有些龌龊心思, 哪怕只有一次。

她都不会这么为对方委屈。

可周檀偏生不蔓不枝、偏生是冰霜惨凄却终岁端正的谦谦君子。

他怎么能是如此纯粹的好人呢?

是世人负了他啊。

只是周檀方才吟出那一句她曾经在宋世琰的狱中恍惚想起的诗句,她就全明白了。

多说无益。

周檀甚至是在决定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史书会怎么写他了。

他问了宋世翾,问了苏朝辞, 听了燕覆和白沙汀, 却对自己全无好奇不是全无好奇, 是早在一千年之前, 周檀自己决定了史书工笔对他的盖棺定论。

她在书页边写下的批语,根本不是她所写,而是冥冥之中周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正如当日船中,周檀握着她的手为自己造些浪荡声名,端正地写了一句“手把丽馥做帐读”,荒谬不堪,他却甘之如饴。

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还有他永远沉郁动人的静水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