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酒杯,走到了苏朝辞身侧,深吸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从被牵涉到燃烛案中,不得不背叛老师求活的时刻,或者更早……便已经结束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出身清正,素有美名,如今差的,就是一个机会。”
苏朝辞死死盯着他,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自入政事堂那天起,便有意放任流言飞涨。变法……是我心愿,但就如同那日怀安所言,本该等到二十年后的,我如今急行,是在寻觅一个最不伤害王朝基业,又能让自己如愿以偿的办法。”
“……变法者无善终,假以时日,最多两年,我便会成为朝野上下众矢之的,比如今更甚。那时,变法初得的成果已现,算是有个好的开端,也必将招致四方愤恨,你写一封折子,亲手把我这罪魁祸首送入诏狱,废了新法到那时,你在朝上便是说一不二,再不会有任何一方对你不服,党争平息,边境有小燕守着,可换大胤百年安平。”
他一口气说完了,绕到艾笛声面前,抢了他的酒一饮而尽,白沙汀则彻底听傻了,手中的酒杯“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苏朝辞坐在原地,像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那你的清白呢?”
周檀避开了他的目光,嘲讽一笑。
“清白……算什么东西!从前便求不得,如今再求,也没有什么意义,就像那日我对你说的生前事,身后名,哪里比得上眼前重要,我不想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图谋一生……史书对我极尽称赞,不能让我如今更加快活,唾骂我、让我遗臭万年,也不过是此身去后的唇舌是非,岂足为惧?我如今的心愿只剩了这最后一桩,若抱负得展,别无他求,死亦无憾。”
席间鸦雀无声。
曲悠提着酒壶,先笑了一声,又伸手对月,不知在跟谁说话:“当年,为了扳倒彭越,香卉和无凭商议,不惜以自身为筹码,化一柄锋利的刀,身死换取公正,你当年救不下她们,自责不已……”
“如今时过境迁,你非要用一样的方式,把自己也变成一把刀,来达到目的,而我……我也像你当日一般,就算提前知晓,亦是束手无策多可笑,我知晓这是你的心愿,也知晓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连拦都拦不得。”
她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片刻后,她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了周檀面前。
不知是否因为酒喝得太急太快,她竟觉得几杯便已大醉。
曲悠伸手抓住了周檀雪白的衣领,对方担心她站不稳,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借机凑到周檀耳边,低声道:“晨起我问你的问题,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当日香卉出此下策,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那你呢,周檀……”
“你告诉我,你还能活多久啊?”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23号有个关系到研究生是否能毕业的考试,最近在急着复习,所以更新实在是不能稳定,可以养肥一段时间!考完试我一定回来日更~~啾咪
第102章 林栖者(三) ◇
无缺
林栖者(三)
临风亭之外下起瓢泼大雨, 月沉天暗。
雨势未大之前,苏朝辞砸了手中的酒杯,一言未发地告辞了,白沙汀拿着他遗落的黄油纸伞匆匆地追过去, 临走之前也只是重重地叹气。
“非得如此不可么?”
周檀轻轻摇头, 笑了一声:“倘若有更好的办法……”
白沙汀沉默, 撑起了手中的伞:“我打算辞官, 带流春到这大好河山中走一走。”
周檀顿了顿,答道:“甚好, 如今朝局不稳,你是我母家人,难免受牵累。”
“不知道十一哥在太医院能待多久,你若需要人帮忙, 就去找他。”
“好。”
二人都消失在临风亭外的雨雾中后,周檀脱了自己的外袍, 披到了曲悠身上。
她坐在廊柱之下怔然发呆,檐角雨水如注,和着湖面被溅起的波澜打湿她的裙摆,周檀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脸颊, 冰凉冰凉。
他微微一僵,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低低地唤她:“阿怜……”
曲悠抬眼看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饮酒太急的缘故,她脸颊微红,一双眼睛温柔湿润,像是雨水的影子, 也像是未尽的泪意, 周檀垂着眼睛, 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有些紧张。
那年从诏狱出来之后, 他几乎再也不会为任何事情紧张了,面对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上位者的诡谲莫测,还有后来临城之下的千军万马、瞬息之间翻云覆雨的情势。
他自小冷静自持,只有面临着她时,即使全力防备也会丢盔卸甲。
他于颠沛的世间孑孑独行,倘若是真无情,还可自嘲一句敢效孤直先辈,可偏偏他一心之中牵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放不下对亲眷的执念,放不下老师临终前的叮嘱,放不下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的情情爱爱,食髓知味,铭心刻骨,直至不能自拔。
“当年,我在诏狱之时……”周檀坐在她的身侧,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哑,似乎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三十二把手的师父,奉先帝之命,亲来审我我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爱重之意溢于言表,想要逼他开口,便要拿我开刀。”
曲悠红着眼睛看他,怔然道:“当初我问你这些伤疤的来历,你推阻要夜里再说,终归是忘了。”
“我记得,只是不愿开口罢了,”周檀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出来,“那时,狱卒得了令,不许真弄出人命,我那些同门师友,多是不堪受辱、寻机自尽的……死去之后秘不发丧,就那么堆在那里,等过上几日,一卷草席抬出去,只说是忧惧自尽老师座下寒门子弟众多,没有汴都世家大族的体面,有些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尸体赤|裸地摆在西华门下,腐臭不堪,被野狗叼去也无人管……那时汴都风声鹤唳,你应当也听过一二。”
曲悠只听他简单言语,便觉得心惊肉跳,背后逐渐泛出些微冷的汗意来:“你所受之刑,怕不比他们轻……”
“自然,只有更重,”周檀面上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像是在述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为我掌刑的是前朝酷吏,最清正的文官在他手中也过不了一个来回,不是丢盔卸甲、尊严全无地求饶,便是摧毁心智、整日只想寻死。我那时年轻,心高气傲,不懂转圜,只觉得不过一死,有何可惧?”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忽地用力了一些,就算过去这么久,这些记忆,回想起来仍旧是痛苦不堪。
曲悠转过头去匆匆掩饰,却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们取了这么长、这么粗的黑色钉子,”周檀用手比了一下,思量着回忆道,“在我身上寻要紧处,生砸进去,说来亦是巧妙,不伤及白骨,却能叫人僵而不动,连抬起手指,都觉得四肢百骸痛彻心扉,委实可怖……我读过那么多书,却只有亲身体会才知一二,这世间的刑罚何其之多,非人所能想。”
曲悠本欲说话,周檀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继续道:“当日你落入宋世琰手中,我旧病复发,像废物一样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极少,每日闭上眼睛都做旧梦,冷汗浸透整个床褥,如坠冰窟……无人之时,我勉力下榻,却连门都走不出去,爬到窗前,听见叮当的声音……后来朝辞告诉我,原是他们在为我打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