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抱着实把冉念烟吓了一跳,忍着手臂和腿上的痛楚挣扎了一下,徐夷则皱起眉,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厉声道:“你的腿应该是断了,难道还由着你一步一步挪过来浪费时间吗?”
冉念烟垂头默然,鞍上又是一沉,是徐夷则跃上马背,挽起缰绳,回首对夏师宜道:“你的手伤了,和琼枝同乘一匹吧,你家小姐跟着你不安全。”
不待夏师宜说什么,他已扬鞭绝尘而去。
冉念烟只觉得夜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比方才更冷、更快,暮春的风竟也能锐利如刀。
这样的速度,她一侧手臂又受了伤,仅凭单手扶着马鞍无法维持平衡。
“你是想矜持,还是想活命。”
风声中,徐夷则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冉念烟抬起头,只见一个如山的背影,宽阔的肩膀,硬挺的脊背,紧紧束起的腰……
她心一横,在即将被下一阵起伏颠簸坠马前搂住了他的腰。
她要活命,矜持又算得了什么,他也根本不算什么,她何必小心谨慎地维持距离。
有了他的依持,马背变得平稳舒适,竟有些倦意上涌。冉念烟强撑着回头寻觅夏师宜的行踪,却见他们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没入夜色中。
拉车的马怎么比得上徐夷则的战马,何况夏师宜的手受了伤,不便于驾驭。
“太快了。”冉念烟道,“琼枝他们落后太远。”
徐夷则道:“我说过了,你是想活命,还是纠结于那些无用的东西。”
想活命,就没有停留等候的时间,必须拿出全部的力气与精力,这种时刻,同伴、朋友、亲人,统统是无用的东西。
冉念烟道:“既然是无用的东西,那么我对你来说也毫无用处,你大可无视我,这对你来说才是万全之策。”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耳边只有烈风萧萧,无尽的黑暗从眼角掠去。
“我是为了调虎离山,救你,不过是我的良心。”
冉念烟听了他的话,心绪万千,倘若他知道自己心中有前世的记忆,并因此记恨他,视他如合该千刀万剐、生啖其肉的仇敌,他的良心是否还会偏向自己?
正在此时,从官道上分出一段岔路,那里黑黢黢的一片,不见一盏灯火,徐夷则调转马头,向那岔路深处驰去。
冉念烟心惊,道:“你这是去哪里?”
徐夷则道:“安全的地方。”
冉念烟望着早已不见踪影的夏师宜,道:“他们还不知道咱们进了这条岔路!快回去!”
徐夷则不语,刹那间,身后就远远地响起一片兵戈相斗的杀伐声。
是突厥人回来了!
夏师宜和琼枝还在后面,突厥人追上了他们!
冉念烟道:“你是故意让他们落后的!”
徐夷则不回答,她的话就像深海沉石,溅不起一丝波澜,她愤恨地在他腰间重重一捶,却好像捶在了铁板上,他依旧夹紧马腹,马鞭狠狠落下,骏马吃痛,如闪电一般破空而去。
他极冷静却也极耐心地道:“这是我第三次说同样的话你要活下去,我说过,我骗不了那些突厥人太久,他们迟早会杀回来,我把你的两个下人留下做挡箭牌,让突厥人对付他们,咱们才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就算那些突厥人生擒了夏师宜和琼枝,严刑拷问,两人能透露的也只是双桥镇,而徐夷则根本没有去那里,而是走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岔路,像这样的岔路,整条官道上少说有上百。
他会舍弃同伴,这并不意外,或者说,今天的徐夷则才是她认识的徐夷则,狠厉、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非平日那个隐忍的庶孽之子。
只是没想到,和他同乘一马的竟是自己,在亡命途中,马匹便是性命,他把自己的命与她共享。
可是他要把她带到哪里?
此处已远离官道,四下无人,举目皆是层峦叠嶂的山川,被火光照亮的天宇也被山影遮蔽,眼前晦暗下来,可是徐夷则的马并没有畏惧黑暗,依然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驰,山路陡峭崎岖,随时有碎石滚落,冉念烟从未恐惧过什么,直到如今,方知对黑暗的恐惧是最原始的且绝对无法避免的。
月色凄迷,寒冷、伤痛和黑暗让她不可抑制地打起寒战,只有怀中温暖宽厚的脊背给她唯一的慰藉,她不愿开口问徐夷则这条路究竟要走到何时,今夜已经被他讽刺够了,她不愿再自取其辱。
而她最恐惧的是连他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她宁愿相信徐夷则熟悉山里的一切,相信他可以安排好她未知的前路。
直到一处断崖前,马儿像是识途一般,慢慢缓下步伐,重重呼着热气,在断崖前停下。
徐夷则脱下外袍缠在随身带来的长刀上,用火石点燃了当做火源,冉念烟如梦初醒,环顾四周这里分明就是怪石嶙峋的荒山,连一棵树、一个山洞都没有,他们要在这里躲藏一夜,万一突厥人追上了,必定要暴露。
徐夷则牵着马走到悬崖旁的一片草地上,让疲劳的马儿吃草。
“你下不来?”他对马上的人道。
冉念烟并没理会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徐夷则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抱她下马,又让她伏在自己背上,这对冉念烟来说也不算什么,毕竟刚才一路颠簸几乎都是在他的背上度过的。
“你说的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冉念烟嗤笑一声。
徐夷则道:“你是很聪明,可是太傲慢了,总觉得除了自己眼界里的人,其他的要么是蠢人,要么是恶人。”
冉念烟心里陡生波澜,他说的没错,虽然有种被看破的刺痛感,却不能否认徐夷则真的了解她,而且远比她对他的了解要透彻得多。
徐夷则背着她走到断崖前,下面是一串极其陡峭的阶梯,或者说只是山崖下敲凿出的几个可供落脚凹洞,若不是知道这里有下去的路,没人会发现这些不成形的阶梯。
徐夷则一吹口哨,马儿长嘶一声,自行离去,他又将火把交到冉念烟手中,下一瞬,已踏上了临崖的台阶。
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冉念烟紧紧扒住徐夷则的肩颈,而他却如履平地沿着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路一径下行,在火把燃尽前来到断崖下的山谷中。
冉念烟手中的火把仅剩那柄刀,徐夷则见了,笑道:“那刀,你就留在身边吧,如果不信任我可以随时杀了我。”
冉念烟将刀丢给他,徐夷则是想羞辱她忘恩负义,她却绝不会愚蠢到在此时此地伤害他。没有徐夷则,她也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光凭方才断崖上的阶梯,她就无法应付。
这静悄悄的山谷四面不见人烟,抬眼只有一片四方的狭小星空,正对着天心之月,丝毫没沾染军营传来的火光,倒像是出离人世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