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门被轻叩了两下,周伯小声请示道:“殿下,汤得了,面是现在下?还是先小火煨着?”

陆令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静静站在他面前的谢竟,退着走了两步,说了句“准备吃饭罢”,转身推门出去了。

这个时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算一顿早午膳,桌上摆了几道解腻的小菜。谢竟坐下动了几筷,没见陆令从,抬头装作不经意去寻,却见周伯从廊下过来,手上端了个托盘,眼观鼻鼻观心地进了花厅,将盘上瓷碗稳稳放到谢竟面前,“嗒”一声轻响。

“鸡汁银丝长寿面,恭贺王妃芳辰,万事遂意。”

谢竟一顿,起身道谢,但还没起来便被周伯让回座中。老人只是笑一笑,低声添道:“殿下一早起来钻进后厨,汤和肉煨足了一个时辰才下的面,王妃趁热用罢。”

这一碗和当日在汤山别业陆令从煮给他的又不同,显然用足了十二分心思,面韧而不生肉酥而不烂,鲜味与香气溢满花厅。

谢竟低下头,舀了一勺汤咽下,热却不烫,是晾好才端上来的。

他抿一抿唇,问:“殿下呢?”

周伯却不多言,只道:“殿下用过了,这会儿到前院去了。”

谢竟便只好点点头,默默地吃完了那碗寿面。

虽然在王府住了有近两个月,但谢竟很少踏足除内院和花园之外的其他场所,一来他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宫中或者翰林院,回到府中都是直奔内院,二来他自己的书房确实足够敞亮舒适,基本能满足所有需求。

所以此时他甚至不能很好判断,周伯说的“前院”到底是哪一个前院。途中碰上几个小厮丫鬟,却也都是一问三不知,“殿下的日程向来没个准儿的,我们也不知这个时辰是去了哪处”。

一路走到中堂陆令从自己的书房外,又叫他遇见绿艾。之前连着半月阴雨,这几日才好容易放晴了,内院中张挂着洗好的被褥衣衫,趁太阳天赶紧晾干。为了避免绿艾搞破坏,弄脏、啄烂布料,只好把她挪到这里暂居。

谢竟薅了薅鹦鹉的肚皮毛以示友好,逗了两句,鹦鹉却不高兴开口,他讨了个没趣,决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你不说话就换我说,于是坐到廊下,与绿艾大眼瞪小眼,絮语道:

“你听我这么讲行不行殿下,臣确实是有点起床气,但臣千不该万不该把气撒到您身上

“或者是我不该无理取闹,殿下对我的看重,本不在这些毫末之处。

“算了,不叫殿下了,显得我故意赌气。

“那就方才是我失言,小题大做,往后不会了。

“你觉得哪一种行?”

绿艾全程歪着脑袋,只是呆呆地看着谢竟。

谢竟啧了一声:“怎么不吭气呢,你做侧妃都不体察夫君心意的吗,你的用武之地呢?”

还没等她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来,谢竟忽听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不行。”

他被唬了一跳,猛地回头,陆令从单手攀着瓦当从屋檐上跃下来,轻捷地落在他身后。

谢竟:“你怎么连自家屋顶也爬?!”

陆令从面色如常,大咧咧道:“好天气,晒晒自己。”

谢竟看他这副模样,情知也不必纠结说什么了,反正全都被听去了,索性道:“为什么都不行?”

“我不爱听你数落错处,因为你没有错处。”

谢竟并不理解陆令从对他盲目肯定的强盗逻辑。他确实不是在欲取故予地说气话,也没有背刺阴阳,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真心话。

“好吧,那你爱听什么?”

陆令从用手挑起他一绺发梢绕了绕:“再想想。”

谢竟沉吟片刻,疑道:“……长寿面味道不错?”

陆令从瞬间开颜:“哎,就等这句。”

谢竟直接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你对做厨子比对做皇子感兴趣多了。”

陆令从摇头:“差矣,做皇子我没得选,做厨子可要分给谁做,比如李岐要想吃我做的饭就是白日做梦。”

谢竟斜身靠在廊下,余光瞟见陆令从手指飞快地把他那一小束发丝编成了三股的麻花辫,其熟练与流畅,一看就是在陆令真头上实地操演过无数次。

“那给我做呢?”他问。

陆令从顺嘴道:“当然是想法子将你养的丰润些,别你嫁来时是这样纸片儿似的,回去时还”

他话到此处,蓦地回神,住了口。

谢竟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微偏一下颈子,那一缕青丝便轻易从人手中滑走。

半晌,他淡淡问在身后兀立了良久的陆令从:“礼成时用的那一双活雁,什么时候能放走?”

陆令从几乎是立刻回答:“物候和暖,北地也回春,随时可以。”

谢竟站起来,转过去与陆令从面对面:“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罢。”

“没法直接在府里放,否则它们连金陵都飞不出便被射下来了。”

谢竟望一眼澄明的天和刺目日光,收回视线:“哪里可以放?我与你同去。”

半个时辰后,昭王府后门驰出一黑一白两骑,黑色的那匹马鞍后挂着两只木笼,关了一对鸿雁。

陆令从把猗云让给了谢竟,自己则另择了良驹。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北临江的燕子矶,赶上这个日子,出城去江边踏春郊游的人来来往往,走外街马跑不快,还易引人注目。虽然他们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昭王和王妃带着两只大雁纵马狂奔,传出去也不是什么佳话。

所以陆令从当先奔过北城门外的哨岗,将腰牌丢给羽林卫,命人开了专供官兵行走的内街,也没要回腰牌,等上谢竟,只留下一句“归时再取”,两人便瞬间闪得无踪无影,抄近道走了。

谢竟不像陆令从是半个闲人,平日没事干就满城乱逛。因为公事加上连日霪雨,他已经有不知多久没走过比王府到太初宫的距离更远的路了。此刻好容易有了机会由着性子驱马,自然是撒开手脚没了束缚,猗云却也纵着他,将陆令从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隐隐见了江水与天际相接处的影子,他勒马缓下速度,深吸一口气,方觉这月余来笼在胸中的悒郁荡开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