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封禅大典颂的是天子之功,扬的是天子之威。此言一出,在当朝天子眼皮底下,谁还敢再提修建摘星台这?等小事。
景瑄帝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封禅大典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他抬手一扬,“今日就先到此,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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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里,景瑄帝下了早朝便会在宣政殿批阅奏折,今日却径直去了昭阳殿,在暖阁里与陆乘渊对弈起来。
才半盏茶的功夫,塌几上便是满盘交错的黑白?棋子。
“对朝堂之争向来不闻不问的昭王,今日突然将了魏太?师一军。”景瑄帝捻着棋子,笑着看向陆乘渊,“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乘渊执棋的双指一滞,凝眸道:“臣以为?,观音失窃案、龙门县换粮案,以及昨夜的望月楼一案皆与工部脱不开干系。眼下他们极力主张修建摘星台,臣不得不怀疑是另有所?图。”
景瑄帝默了片晌,忽然问道:“未晚,你老实告诉朕,你对此案如此上心,是为?查你父亲之死?,对吗?”
陆乘渊蓦地起身,撩袍跪下,俯首道:“未晚不敢隐瞒,此案乃未晚残生唯一的念想,恳请舅舅成全!”
景瑄帝靠在西窗坐榻上,不知是在看棋还是在看地上之人。
东侧的朱窗半开,一道晃眼的白?光洒入,落在棋盘上,照得白?子愈白?,黑子愈黑。
好半晌,景瑄帝淡淡开口,“起来吧,能?有念想是好事,你且放手去查就是。”
一局方?定,只见一位管事嬷嬷来禀,“皇上,太?后一早听闻王爷入宫,思念得紧,催着奴婢向皇上借人来了。”
景瑄帝将掌心的黑子洒落棋盒,笑道:“来得正好,只管借去罢,也不必再还了。”
陆乘渊颔首微笑,“臣输了。”也放回白?子,起身告退,随徐嬷嬷迈出昭阳殿。
殿内,景瑄帝又看了眼棋盘,举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燕尾阵成形,如金蛟利剪刺破黑子围剿,反败为?胜。
景瑄帝长叹一声,此子若真能?走到最后一步,朕便认了。
第23章 卷宗室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刚过辰时, 太后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西华宫苑中的亭子里吃茶。
苑中有湖,湖上铺就汉白玉曲折栈桥, 陆乘渊落后徐嬷嬷一步, 走过栈桥,还?未抬眼, 就听见太后的嗔怪声:“怎么, 还?得让哀家这个老太婆厚着脸皮去借人才肯来呀?”
“孙儿知错,实在是回京后突发大案, 孙儿也始料未及。”陆乘渊毕恭毕敬回完话?, 缓步行了过去。
晨风自湖面拂起,已是有了几分夏日?的微热, 可拂过陆乘渊后却带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眼下?事情说完了,饶是徐嬷嬷不?去昭阳殿, 孙儿也要赖着过来。”
太后听见这两声轻咳,目色一下?子柔和?下?来, 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招着手,“来,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多久没睡了。”太后看着陆乘渊乌青的眼底,满脸心疼, 忙拉他坐下?。
方才坐下?,内侍便递上一个精巧锦盒,与昨夜崔公公手中那个一无二致。锦盒已开, 一颗黄豆大小的朱红药丸置于?其中。
太后将锦盒推至陆乘渊面前,忧心道:“昨夜城中发生那样?的事,你又忙了一宿。看你这一身的寒气,定?是又不?曾服药。早就听崔海提过你这个毛病,哀家没法?子,眼下?只得亲自给你送药了。”
陆乘渊以为是崔公公往宫里报的信,只道:“崔海向来爱夸大其词,孙儿不?过是公务缠身,时常忘记罢了。”
他抿唇轻笑,捻起药丸,仰头服下?,眼底漫上一层悲凉。
太后见他服下?药,这才满意地?笑了,和?颜道:“来,尝尝这新制的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揭开茶盖闻了闻,香气温和?绵长,涩中带甜。他怔了怔,诧然问道:“这个时节,皇祖母上哪儿得的桂花?”
太后笑道:“哀家哪有这些?个巧心思,是茹心。”她看一眼陆乘渊,见他无甚表情,尔后道:“今日?天将亮,茹心便送了这些?金桂茶来,说是给哀家尝尝。哀家人是老,可眼不?瞎。她赶了个大早过来,一会儿说昨夜见你面色不?大好,一会儿又说桂花镇定?安神、温肺化饮。这哪里是要给哀家尝尝,分明是猜到你今日?要进宫,特意送来给你的。”
话?到末了,太后又叮嘱一句:“哀家听说制这些?桂花干不?简单,这孩子有心,你可别辜负了。”
陆乘渊端茶的动作微顿,“人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注]。桂花是好,其状温润,其香袭袭,但也要是秋日?正月之夜的鲜桂才好。如?此干桂,孙儿只觉得不?伦不?类。”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默了片刻,摇首长叹道:“唉,哀家何尝不?知你心中所?念。南星是个好孩子,也是哀家的心头爱,可这孩子命太苦。当年是场无妄之灾,新帝登基后定?是要免了程家之罪的,哀家还?盼着她能回来。可谁能料到,她这一走……”话?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便没再说下?去。
其实也不?必再说,陆乘渊心知,太后想说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层雾气,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颤。
太后很快平复下?情绪,温声道:“哀家正是知道你的心意,才有心让你与茹心多接触。说到底,她也是南星的妹妹,模样?也有三分相似。薛家福薄,到了这一辈就只得她们两姐妹。如?今南星不?在了,哀家也不?忍再见茹心受苦。”
太后伸出手,轻拍陆乘渊的手背,劝慰道:“她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薛家现今虽不?是高?门大户,可只要你愿意,哀家便给茹心抬个县主?,也算与你相配。”
一番话?下?来,归根到底,是盼着陆乘渊能爱屋及乌的意思。
话?是说透了,太后却未收回手,而是看着陆乘渊,似是在等他点头的意思。
陆乘渊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声音也跟着凛寒起来,“孙儿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不?配皇祖母劳心。”
“你……混账!”太后震怒,拂袖起身,指着陆乘渊道:“你再说自己是将死之人试试?皇帝与哀家费尽心思替你寻医制药,就是为保住你这条命。你不?念及自己,也要念及你陆家。陆家满门英烈,岂能在你这儿断了根?”
陆乘渊闻声跪下?,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见表情。
太后不?是没训斥过陆乘渊,可这般激愤还?是头一遭。一旁伺候的徐嬷嬷也是吓得不?轻,赶忙上前奉茶。
太后吃了口茶,一口气捋顺了些?,见陆乘渊跪着,又是心疼起来。
她抬手示意陆乘渊起身,语重心长,“当年荣亲是钻了牛角尖,魔怔了,才会给你下?这毒。此毒不?好解,却也并非不?能解。这几年徐医正制的红丸,哀家看着还?不?错,你且先吃着,指不?定?哪日?就能解了。”
太后疼惜他,陆乘渊不?是不?知,可这份绝无仅有的疼惜,是用他全家包括他自己的命换来的。每接受一次,便是在他心尖再剜一块。
十年了,这颗心早已经剜空。
陆乘渊颔首,唇畔浮上些笑意,却不?及眼底。
二人又说了几句,望月楼的案子还等着陆乘渊,他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