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魏知砚喉结滚动,声音却是平静,“日日逃学去寻,还央求奶娘帮忙。再后来……”顿了顿,“后来儿子回?府,亲眼见到奶娘……”
“因?护主?不?力,被杖毙。”魏明德冷冷接话,“但你可知他们真正该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们”,包括从?前的奶娘,自然也包括刚才院子里的张嬷嬷和其他下人。
魏知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清晰记起七岁那年,他下学归来,兴冲冲跑去找奶娘问小猫的下落,却看?见她趴在院中的条凳上。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奶娘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刺目的血色……
他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护卫死死架住。任凭他如?何哭喊哀求,板子依旧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奶娘的头软软垂下,再无声息。
他记得?自己踉跄着扑过去时,奶娘的眼睛还睁着,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却再也没?办法应他一个字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甚至很久都无法适应没?了自小幼陪伴他的奶娘的日子。
父亲从?未责骂过他,只是在他跪在灵堂前时问了一句,“可知奶娘为?何而死?”他答不?上来,父亲便让他“想明白为?止”。
这十几年,他始终未能参透。直至今日,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听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害死了他们。
魏明德负手走向他,“当?年为?只野猫,如?今为?一个女子。你这般失了分寸,为?父不?得?不?再给你提个醒。”
提到“女子”,魏知砚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南星不?一样。”
“哦?”魏明德驻足,“所以这次你能眼睁睁看?着满院仆役受刑?”
他侧目看?向魏知砚,像是在欣赏自己调教出的杰作,突然满意地笑了,“是,是不?一样。若非如?此,小满宴那日,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留她性命。只是……”他笑意忽地一滞,连带声音也冷了下来,“但倘若这只‘猫儿’敢乱伸爪子,为?父就不?止是杖毙几个下人这么简单了。”
魏知砚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护得?严实?。父亲虽严厉,却为?他挡尽朝堂明枪暗箭;长姐如?慈母,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弥补了母亲早逝的缺憾;长兄在世时,更是连骑马都要亲自为?他牵缰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生都与?日晖为?伴。
正因?如?此,他只需专注诗书礼乐,做个光风霁月的魏二公?子。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奶娘为?何会死。
直至小满宴那日,他站在朱红宫门外的阴影里,亲耳听见父亲与?长姐如?何处置薛家遗孤,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银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跪在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第一次觉得?陌生。原来他所谓的幸运,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以为?沐浴的日晖,实?则是腐土里开出的恶之花,亦是他从?来最为?不?耻的。
他迷茫、纠结、痛苦,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弥补些什么。甚至跪在父亲书房外整整一夜,只为?求他们放过薛南星。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倾其所有护她周全,连坦白真相的念头都在心头辗转千百回?。
可宁川重逢那日,当?他看?见薛南星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所有愧疚与?善意都在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欲望与?愤怒。
那一刻,他才明白,爱不?是守护、不?是付出,更不?是牺牲,而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只要他能得?到她。
或许,本?质上来说,他与?父亲和长姐一样,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魏家的血,他根本?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解开困扰多年的算题终于解开。
魏知砚抬眸,目色突然冷下来,这种冷,不?是森冷、寒冷,而是对自己极度失望,却又已?然接受的冷。
“儿子一定会让南星乖乖听话的。”他顿了顿,抬手郑重一揖,“不?过,儿子有一事相求。”
第107章 回京 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
夏至方至, 京城的槐花便落尽了,昭王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陆乘渊此行离京,全然不知情的只?道他?是奉旨离京办案, 毕竟这天下看似太平, 实则暗流汹涌。远有乌邦虎视眈眈,宁南国蠢蠢欲动, 近有换粮案多地频发, 文官与武将剑拔弩张,尤其工部和兵部, 先是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执不下, 后又为派谁去?宁南平叛吵得?不可开交。
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如太后、凌皓等稍亲近些的, 则以?为陆乘渊是去?俪山调养旧疾。直至太后凤体突然抱恙,一道加急懿旨才将他?匆匆召回。
与昭王回京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则惊雷般的秘闻十年?前命丧青峰崖的薛尚书?嫡女, 竟奇迹生还。
当年?薛尚书?清名满朝,府上惨案曾令多少故旧扼腕。如今这桩秘闻, 犹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各处茶寮酒肆皆在热议此事?。各种传言绘声绘色,愈演愈烈,不过两日,便添了七八个话本子般的桥段。
“听说那薛家大小姐当年?被隐世高人救走,这些年?在终南山修道……”
“我二舅在刑部当差, 说是在乱葬岗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把?滴血的剑……”
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嚷嚷,“什么死而复生, 说不定是苗疆巫女借尸还魂!”
……
薛南星放下车帘,转头看向陆乘渊时?眉头微蹙,“虽说我回京的消息传得?越开越安全,可这些谣言未免太过离奇。”她指了指自己?,“借尸还魂?他?们怎么不说我是狐仙转世?”
陆乘渊唇角微扬,“越是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传得?越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依我看,不出三日,市井间就该有《薛氏侠女传》的话本子了。”
“侠女?”薛南星轻哼一声,“怕是《薛氏女鬼录》先满天飞了。”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一本正经道:“的确是只?勾魂的鬼。”
他?声音依旧清冷,可那双明眸却陡然暗下来,如墨般浓稠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她眼底。
这样的眼神薛南星太熟悉了,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连带覆在她肩头的掌心也莫名烫了起来。
从宁川返京途中,陆乘渊顾及她的身子,不仅吩咐车夫缓行,夜里只?守在她榻前,连半点逾矩的心思都?强压着。可回京后这两日,眼见她身子恢复了,那双深眸里的暗火便再难掩饰。尤其二人独处时?,这灼人的目光总让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雪地里盯上猎物的狼。
此刻见他?眼神渐深,薛南星急忙抵住他?胸前,目光飞速辗转,落向坐榻边的长形包袱。
她指了指包袱,“这画轴……不如让我拿去?给?白先生?”
陆乘渊眉头微蹙,“嗯?”
薛南星见他?目露疑惑,解释道:“一来这两日你不是在宫里就是去?影卫司,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空去?大理?寺,定是有堆积的公?务要处理?。二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你不是说白先生从前跟外祖父的时?间最长吗?我本就想见见他?,多听他?说一些从前的事?。”
一语毕,倒也合情合理?。
陆乘渊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也好,白先生那边我自是放心,你也难得?与他?一叙。”他?话音微顿,似想起什么,忽而执起薛南星的右手细看起来。
那日她用耳钩刺入指缝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甲床下的紫黑淤血仍未散尽。薛南星见他?蹙眉,忙道:“早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