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仵作说观尸斑虫卵,当是亡故八日?。加之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尸体腐败得极快,后?来便匆匆下葬了。不过……”
话到这里,何茂忽地打了个寒战,压低声音,“不过说来古怪,那腐味浓得骇人,倒似沤了半月的鱼虾。”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疑窦丛生,“老师的遗体既已腐败如此,为何仵作还会推断死亡时间只得八日??”
“这……”何茂脊背一凛,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实则张大人也就闭关了八日?,他闭关前才与下官吃过酒,不可能死了半个月,那仵作便按八日?定论了。下官想想也是,那会儿因为天气也热了……”
“荒唐!”薛南星猛然打断,“仵作推断死亡时间,需观环境气候、蝇蛆生灭、骨肉离析程度推断,岂能根据证人供词做妄下断论!?”
“下……下官不知……”何茂被这陡然的气势震慑,登时脸色煞白,当即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却不防被什么抬了一下。
“诶,何大人这是做什么?”原本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里不言语的陆乘渊,忽地伸手,用扇骨抬了抬何茂。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道:“依我看,何大人当时定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才信了那仵作的。”说着,又转而问?何茂,“对吗?何大人?”
何茂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薛南星默了一默,冷目瞥一眼何茂,拂袖不再看他。
何茂见状,银盘大的圆脸皱成宣纸团,袖口糕屑又簌簌往下掉。他偷眼觑着端坐于茶案边的“张纯甫”,那清瘦书生捏着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倒像极了书案头那尊冷玉笔山。
若说查税一事?,他早有应对之法?,可眼下这查税成了查案,属实始料未及。偏偏还被这个锯嘴葫芦抓了把柄,若此人较起真?来,怕是可大可小。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且慢。”扇骨横在他圆滚的腰腹前,陆乘渊挑眉,“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呢?”
“是是是。”何茂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正行至院中,陆乘渊微微抬头,目光落向二?楼微敞的轩窗。
暖风自窗口灌进?来,掠过薛南星纤长的睫羽,带出眼底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78章 密室 “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
何茂动作倒快, 不出一个时?辰,便?遣人将四年前张启山暴毙案的卷宗送来了。
卷宗在?八仙桌上摊开。
“腐肉八日离骨,蝇蛆却已?孵化两代?” 薛南星指尖点在?验尸格目的蝇蛆记录上。
何茂双手拢在?袖中, 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下官记得,那几日接连暴雨, 莫不是因为太过潮湿, 才……”
陆乘渊扫一眼卷宗,折扇在?掌心轻敲, 悠悠开口, “接连暴雨?即便?是湿热如岭南,也不至于此吧。”
“这……”这卷宗一眼便?瞧出问题, 何茂一时?语塞,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
“何大人。”薛南星懒得再听, 转而问道?:“卷宗记载,老师闭关前夜, 曾与您一同吃酒?”
何茂连忙点头,回忆起来,“正是,张大人那日拎着一坛三十年的陈酿来到衙门,说是即将闭关著书,少说也得大半月不能饮酒,便?邀了下官一同畅饮。”他顿了顿, 语气中满是遗憾,“说来也是遗憾,若下官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说什么?也要拽着他去醉逢楼痛饮一番。”
薛南星负手默了一瞬,“可醉逢楼乃是宁川四杰结识之地,你二?人叙旧,按道?理首选该是此处才对。”
“谁不说呢?”何茂道?:“可张大人说看见醉逢楼的匾额就?想起李申,不愿去。后来下官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那会儿他与李申刚因为李申夫人那事?大吵一架。要知道?,咱们宁川四杰之中,就?属张大人和?李申关系最?为要好。却因为李申夫人那案子闹得反目成仇,说到底,下官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将这棘手之事?丢给张大人,或许他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将语气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与张大人便?去了城西?一家小?酒肆。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在?那儿又碰见了李申。”
关于李申出城一事?,卷宗上确有记录。那晚,何茂与张启山在?城西?吃酒,大约傍晚时?分,何茂瞧见李申出城。但碍于张启山在?场,何茂担心二?人再起冲突,便?没有上前打招呼。
这前因后果听着似乎合情合理,可张启山一死,李申便?是最?大嫌疑人,却偏偏在?张启山闭关的前一日出了城,还是在?何茂与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薛南星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何大人是亲眼看着李申出城门的?他就?不会再折返回来吗?”
何茂想都没想,摆了摆手,“那会儿正是戌初,李申出去没多?久城门就?关了。况且那家酒肆正对着城门,我们二?人就?坐在?外头,若他折回来,肯定能瞧见。后来张大人出事?,下官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出入城记档,确定李申出城后再没回来过。”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想来宁川这伤心之地,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下官记得那日,他背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若不是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不过他能回远州,放下那些烦心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疑惑陡然一沉。
她略作思?索,朝陆乘渊使了个眼色。
陆乘渊会意,便?三言两语先将何茂打发走了。
薛南星反手扣上门栓,两步上前,“王爷,何茂虽托我查案,可我顶着张纯甫的身份,当众开棺验尸实在?太过惹眼,不妥。” 她见陆乘渊点头,又匆匆瞥了眼外间渐暗的天色,“眼下时?辰还早,是先去张府,还是远芳书斋?”
她凝眸沉思?一瞬,紧接着自?问自?答,“要不还是先去张府看看,张启山的死亡时?间太蹊跷了,我始终觉得有人故意加速了尸体腐败,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还得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