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花豹事变 姐姐宋春徽 3916 字 5个月前

“不用管我,你想做就去把手头的事做好,对你是好机会,”

岑周川直截了当,他已记不清什么时候他不敢再自以为看透继子,那个当初面对改造好的舞房时双眼明亮半天合不拢嘴巴的小男孩,会接过他的新年红包时缩着脑袋小声说“爸爸新年快乐”的小男孩,这些年他只觉得他成长太多,却也变化太大,他警觉又迟钝,又耻于承认是年纪渐长、病痛缠身后对太平顺遂的那点企望。

漂亮话不被领情,沉圆倒没有丝毫尴尬,“爸爸说得对,我会考虑着去把握这个机会的。”pó㈠8н.Vιp(po18h.vip)

“今年我是不能再去看你妈妈了,接下来几日天气都不好,你要去看她就尽快吧,”岑周川转头看向岑迦,“替我带束花去,我还写了信,一并帮我送给她。”

这还是她第一回赶上褒曼的祭日,岑迦想。

褒曼死得很突然,生活的未知就是不带铺垫地把好事坏事突然点映,字幕都来不及对帧,敲碎彩蛋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会飘彩纸或缴匕首,岑迦前天还惦记着去看望她妈,能够借自己没考上好学校的灰心消息赚来妈妈不肯给她的首饰,第二天就能接到看护的电话,告诉她她妈没了。

那时她正要诱骗沉圆陪她喝酒,冰球都放上好大一颗,耸着肩耳朵贴紧手机在冰箱里翻劲最猛那瓶,沉圆两只手都要把短裤裤脚搓皱,他可算不准大人什么时候回家。

啪。

就一眨眼的功夫,玻璃杯从岑迦手里径直掉落,摔成银碎粉屑,钻石糖渣溅满了她脚边,冰球滚出扭曲的一道水痕,又很快在夏天强烈的光照下蒸发。

电话里面说她妈自杀了,用丝巾打结上吊勒死了自己,被抱下来时身子都僵硬,不中用说什么救不救。

那边还在解释着,说他们谁都想不到,褒曼这些天进食都要赶上正常人的量,很配合服药,总爱边翻相册边笑着与看护讲岑迦小时候的事,今天还打发人去买她最爱吃的葡挞,说下单了烤箱要等岑迦过来做给她吃。

岑迦动都动不了,她多想按下挂断键,坏消息就会被屏蔽。

“姐姐?”

沉圆见她不对劲,边叫着她边要往身边走,她却猛地转身,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要跑出去,脚上瞬间扎出无数细小血口,她居然来不及觉得痛。

身上一轻,他居然能单手将她一把抱起来,双脚离地还有血珠滴答,弄脏他的小腿白袜,他摸摸她的脸颊,要她失焦的眼睛看向他,“姐姐。”

岑迦却挣扎着去咬他的手,应激的小动物本能这样去做,她以为过呼吸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名词,可说出真相几乎要她吞咽下太多氧气,“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看我妈!她,她――”

说“走了”“没了”,她不会这样哀婉的美化,说“死了”,又太残忍地生碾着她的咽喉,要讲内里滚出血来,她呜咽几声,眼泪砸碎在他带着齿痕的手背上。

沉圆心揪起来,他的姐姐。

她脚上的血如注,沉圆不敢将她放到地上,她又哪肯花费时间接受包扎,他只飞快地惶了一瞬,将她按回沙发上,边承受着她失控的踢打,边好着脾气哄她,“等一下,就一下,现在去哪里能见到阿姨,姐姐告诉我我带你去好吗?咱们乘车去会快一点。”

岑迦看他沾着血被抓皱的外衣,手却始终稳稳地握在她的肩膀上,清醒了一点,说出了地址,她几乎是哭着求他,“快点,快点带我去……”

在车里一路上岑迦眼泪洇湿着他肩头那块衣料,渗进皮肤里结成盐粒摩擦着沉圆的心,他骄傲又美丽的姐姐,居然窝在他怀里无声地掉眼泪。他用提前找出的干净衣服去为她包扎伤口,她痛得哆嗦,从此他的衣服会留下她的气味,他该快乐这种难得的脆弱吗,可是原来她的痛苦会成倍地传达给他,共情成一条逆向的链接。

他说,“姐姐,你这样我好难过,”他害怕岑迦的沉默饮泣,索性拉着她的手扶住他的手臂,把皮肉送进她手里,“你得发泄出来,你可以掐我、打我,这样你会好一点吗。”

司机听得直摇头。

岑迦脱力地放开手,可手又被他的手掌包住。

他说,“姐姐,我总在你身边的,你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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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碎

岑周川是比他们先到一步的。褒曼家亲戚少,仅剩的几个也多因她的病症而避讳着从不现身,他想去掀一掀盖在 她面上的白布,却晓得那张脸不会变,手缩回去,抓了一团欲说还休的空气。

从前事事就是他来包揽,巨细大小褒曼只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袖手游玩,没心事的人是不见老,做主的竟只有离婚与死亡。他与看护交涉,联系殡仪馆派人来,站在一面墙前对着撕秃成薄薄纸壳骨的月历牌发愣,显然不是今年的,甚至不是近几年,最后那页褒曼记了几个电话号码,登门美发的,主治医师的,他新家的,水笔留痕横在美女画的胳臂上,像就快好全的疤,又裂开一截鲜红的底肉。

“爸爸,姐姐呢?”沉圆被岑周川支去买为岑迦包扎的药和绷带,他腿脚很快,不一会儿就拎了一大袋子回来。作为继子再留在这儿分明是不妥的,可岑迦的血沾在他的腿上,衫上,黏合一个凄楚的感应,红得溅眼,悍然地堵过本该收敛警觉的心窍,紧赶着他去守着她。

岑周川为他指了褒曼卧房的位置。

岑迦坐在衣橱里,任绸纺断帛圈成洞身,她就缩成万花筒棱镜里转筒时看着的指头大小的玻璃彩雕,闪粉碎片周旋出是冷冷的惨然,她想褒曼会穿寿衣吗,也会是这样花哨的色样不成。曾经她站在这奢靡的塔前,觉得心被珍珠卷帘包过般的热闹琳琅,如今穿琳琅的人走了,她的心倒成了一颗蛀空的牙齿,为裙风衫纹的飞掠,长出绵绵的痛。

“姐姐。”

沉圆是怎么走过来抱住她的,那时岑迦已分辨不清了,她嗅着他身上自己的血气,竟萌生出动物领地的心安,瘫下肩靠过去,透过皮肤,骨腔,听见他沉甸甸的心跳。沉圆一道道拆开沿途绑好的那团布,手微颤着为她清理上药包扎,他想吮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不为滋生桃色爱症,只是头一遭觉得两人竟如此的血肉交融。

他的腕骨抵着她脊背上突出的环节之一,要沿着骨缝嵌进凿死了般贴合着。他从来都是自许糊涂地奉上身心去,就是那样小小的一条命甘愿被她攥着,是开成花或碎成粉,只要不被抛开手任他离去,他都是情愿的,“姐姐,以后我陪着你好吗,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

“可到头来谁又陪着她呢?她只有我了,我却让她一个人离开。”岑迦任雾气潮潮地晕上眼眶,推了推沉圆,“回家去,她不会高兴你在这儿的。”

他反将她搂得更紧,“已经够会惹姐姐不高兴了,再让我在这里赖一会儿吧,别赶我走,姐姐也不想被其他人看到哭吧――”

岑迦下意识要埋进他怀里,这一动作还未落实,却被衣橱里残余的香气擒住后颈,柔腻的一只铁手,将她生生揪回来。

她家的精神病史我和你讲过了,我是真怕你会再受伤,你还是不要和她走太近。

宋春徽的短信就像定时发送弹上她的心,强力胶糊住了糖壳上那道被小狗舔舐得隐约开裂的缝,长出两排小牙上下,一咬,给钉死了。岑迦觉得愤怒,羞耻,以及落空的悲哀,她为替褒曼报复,老手般掷下了驯养绳,教宋春徽的儿子在她膝下巴望摇尾,可是在逗兽的哪个环节,喂食或者取名,她却无形被绊倒了――爱欲的巢里别有洞天,她哪里还记得褒曼,她竟是多久不再来探望母亲?

褒曼既然死去,她的恶行就是再无意义的。招致堕落的竟并非沉圆一个,她惊惧于终止关系的割裂感,像大刀悬头,铡架在身,偏偏取来小刀凌迟片片割肉,恋恋贪生,贪欢,通体流血却不致死,只是再多看一眼,多碰一下,多讲一句话都是逼近于死。

褒曼才不会开心于她与前夫继妻的儿子相处。

沉圆觉得姐姐攒着空前的力气,手往外推,身向后退。他们骤然拉开好大的一段距离,这给他一种破碎的预感。怀里变空的过程让他如初次蜕皮的蛇,眼看着最亲最熟的一部分非走不可,接着,他对上一双眼,因冰冷而分外清净地抵住他的心,“趁我没有说出你妈是如何告诫你的,回家去,别让我再在这里看到你。”

他何其聪明,立即意识到岑迦的变化缘故,她是怎么晓得的已不重要,从一开始,他几乎就是带着赴死的自觉任她圈住自己的脖颈。母亲告诉他了无数次的,从童年第一回险些在岑迦手里丢掉这条命,到一次次两个人在濒于窒息的快乐中交缠。他不在乎啊,因此满腔委屈,他多想大声地说出自己不在乎她也许潜藏的疾病因子,他分明比她更早地感染,他愿意千万遍热烈地赌咒发誓,“姐姐为什么这样说,你不明白我的心吗?我情愿没有尊严地去做你的狗,任你做怎样恶劣的事只感到能陪着你而幸运,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质疑我,赶走我――”

“我不需要你的陪伴。”岑迦感受到牙齿深处的微战,是要割破舌面的险地,有热意腾腾地蒸着眼眶,害她酸涨地要掉泪,偏偏笑着,“宋春徽的好儿子被我拐到床上,她该是多么震惊?她怎么肯让你陪伴着家里有精神病史的人?”

“可我从不在乎这些!”沉圆头一遭这样大声地刹住岑迦的话,他险要流泪,手向前伸着走去,哪怕到处都是空落落的,他慌乱地笑,是不肯被戴上弃养牌子的垃圾堆里的狗,还希望从浑浊的环境里找到一丝主人的气味,“姐姐,你是太伤心了,所以想对我发泄是吗?好,如果这么说我能让你好一些的话,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请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会心碎的……”

“我也不在乎。”

沉圆的手定格在半空。

“岑迦,沉圆,该走了。”

岑周川的声音从虚掩的门外传出,接着他将门推开,这古怪的氛围让他不知是否该再走近,直觉是不愿再知道多些的――岑迦不能确认他听到了多少,这是危险的情况,却让她有一种侥幸获救的轻松,她来回摸了摸滚烫的面颊,一些湿意在指尖蒸发了,就像沉圆在她心里的那个角落被她掩盖住,从此变成一座无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