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马车的牧碧虚见到叶棘坐在崇开峻的旁边,于是径自往两人的对面一坐,“给王爷增添不便了,两位有什么话请继续闲聊,权当牧某并不存在就好。”
他随手拉起了中间的幕帘,双腿盘于膝下,双目微阖。
这本来还算宽阔的空间中,陡然多了一个人,叶棘顿时感觉到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
面对着这两个暗潮汹涌的男人,她甚至一时之间忘了了自己方才脑子里面是在思考着什么,满心满眼的都只剩一种东窗事发的做贼心虚感。
崇开峻确如牧碧虚所言,就当他不存在,只不时同叶棘闲聊几句。
既然崇开峻发了话,叶棘为了避免这死一般的尴尬气氛继续蔓延,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寻些其他的话题来闲聊。
“听说崇大爷与大夫人现在恩爱异常,再没有别的人拦在中间了。”
崇开霖以往莺蝶环绕,如今一腿跛行,年纪也上了些岁数,虽然容貌还维持得力,但至少比三十出头的崇大夫人年长了十岁有余。
叶棘深深地怀疑,崇大爷只不过是年纪渐增,对于这些风月之事淡了,所以才懒得再如以往一般往自己的房中纳许多姬妾。
“大哥年少的时候,确实是有过一段轻狂时光。自从纳了大嫂之后,又经历了腿伤致仕,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也再没有心思去想那些风月之事了。”
叶棘心想果然如此,传奇戏本中的浪子回头,现实生活里多半因疾病、衰老、变迁等各种各样无法抗拒的原因所致。
崇开峻见叶棘若有所思,显然是心中还有许多的疑惑,“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我一直都在想……假使崇大爷的其他姬妾还在身边的话,他会如现在一般,眼中再没有其他人,只与大夫人两个人琴瑟和鸣吗?”
叶棘这个问题听起来仿佛是在问崇开霖,其实是在问崇开峻。
他的情况与崇开霖大同小异,也是既往有妻有妾有子女。
叶棘心中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如果崇开峻的妻妾并没有因疾病而亡,没有因为意外离世,现在还陪在他的身边,他否如传奇戏文中所写的那位将军,依然过着轮番侍寝的日子?
崇开峻长了叶棘这么多岁数,那也不是白过的年月。
对于这个问题,他须得慎重地考虑。
马车那边厢牧碧虚的呼吸深长,显然是在一旁专注地看戏,听着他到底要给出什么样的回复。
站在风花雪月的角度,崇开峻也许会给出一个令叶棘满意的答案,即便是他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站在人之常情的角度,“如果她们未曾犯过什么错误,作为丈夫,应当给予基本的慰问和温情。”
叶棘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牧碧虚的嘴角却付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南平郡王崇开峻和从前的他一样,都对于自己有着盲目的自信。
可叹崇开峻与叶棘相处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叶棘真正的性格不甚了解。
与牧碧虚相比起来,崇开峻看似杀伐果断,武功赫赫,其实骨子里面是一个最为传统的世家公子,背负世家的传承与规则,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就连看似出格的娶继妻,也游走在大哥崇开霖的人生准则之内。
崇开峻坚持自己的原则没有错,他错就错在自己所看好的未来继妻人选并不是个守规则的。
叶棘知道,无论是崇开峻回乡探亲的这一场家宴,还是让她提前熟读玉兰记的传奇戏文,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给她寻觅一个模板,一个从最底层的女性逆袭为将军夫人的典范,玉兰夫人就是她最好的结局。
崇开峻和自己的大哥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他也以为叶棘和大部分女人会是同一类人。
“其实……”叶棘低下头,“我并不觉得玉兰夫人过得有多么的幸福。”
这是叶棘第一次明明白白逆反他的意思,崇开峻瞳孔微微撼动,这不是从前叶棘所自行追求的生活吗,不是她的梦想吗?
“我在看玉兰记的时候就很疑惑,大将军与玉兰夫人之间一起因历经生死,中间也经历了误会、破镜重圆和纠葛,读来确实波澜起伏,充满了传奇励志,玉兰夫人看起来像是女人应有的典范。”
“但是他们有那么多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亲人和奴仆,两个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每天都被无穷无尽的琐事所填满,两个人真正能够相守在一起的时光也不过是每天晚上的那三四个时辰。”
“甚至就算是在那些时间中,两个人所探讨得最多的,也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好像除了间或出现的,用繁复华丽词藻修饰的床第之欢可以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以外,叶棘看不到其他任何有什么可称之为灵魂共振的地方。
“生活就是如此,”崇开峻意识到了叶棘的异想天开,“生活是由无数琐碎的平淡瞬间所组合起来的日子。”
真正看到那样的生活时,叶棘竟然感到的并不是向往,而是厌烦和恐惧。
她隐隐觉得那样的生活被一层美好的谎言所包装出来,用夫妻恩爱作为壳子,让人能够在毒药的麻痹下日复一日的沉沦于琐碎。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一个孩子要一碗水端平,孩子会长大,要为他们择亲。
家中的庶务,应酬的来往,这样繁杂的生活,如果没有“爱”作为借口,该是有多么的暗无天日。
两个人相处在一起,难道不就是这样琐碎的日子,无限次的循环吗?
“我想要跟一个人朝夕相对,两人各做各的,也不会感觉到厌烦,心中也能够洋溢着快活。”
而不是让她的生命,她的精力都被割成无数个碎片,靠一点点肉体欢爱成为精神食粮。
传奇戏文中写得多让人感动,大将军为了为妻子挣得诰封,不惜违抗皇命。而事实却是他不过以此为借口,逃脱了即将到来的烈火烹油。他功成身退,换来了后世江山为聘的称赞。
所谓艳绝天下、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的要求,是对女性的赞美,也是对女性的枷锁。
女人被困在这样的传奇中,好像要做到事事完美的存在,才配被男人所爱。
每一个男人都会因为女人独一无二的勤劳勇敢、吃苦耐劳、秀外慧中而深深地爱上她,无法离开他,一个完美般的圣母可以拯救一个满是沧桑的浪子。
最杰出的女人在互相伤害中一路拼搏,仿佛自己成为最后的赢家,掌握了话语权的人终于可以随意地美化自己,自我以下阶级分明,自我以上人人友爱。
叶棘扪心自问做不到这样,她不是这样的人。
“小棘,”崇开峻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