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听到许文壶耳中,他心中有块地方被陡然击溃,再开口,口吻便已平静异常,看?林祥的眼神也满是陌生,“我知道了,你和王大海,是一伙的。”

林祥本以为会被这年轻气盛的小子兜头骂上?一顿,没想到就只有这么简单一句,他也不?拿出一副清高姿态争辩反驳,就撩开眼皮斜斜看?他一眼,从嘴里?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许文壶后退一步,仿佛被林祥身上?的气息熏到,重?击之下,眼神反倒有力,声音反倒平稳,缓慢而沉重?地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官不?能拿林大人怎么样,但只要我许文壶还有一日苟活于世,这些事情,我便管定了。就算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满天下人知晓,我也让全天下人评评理,一名?女子被欺辱之后,自己自尽而死,凶手逍遥法外,究竟是谁定的道理,谁给凶手的底气。”

许文壶放下话,转身便走。

“许大人留步。”

林祥的声音在他身后,淡淡的轻蔑,“本官品着你的意思,似乎是不?将人绳之以法便誓不?罢休了?”

许文壶未发话,沉默以对。

“你说,你要将这桩案子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全天下人评理,好,那我问你,你就不怕朝廷嫌你丢人,罢免你的官职,将你放逐故里?吗?”

许文壶身躯颤栗一瞬。

林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徐徐道:“我们中原人氏自诩礼仪之邦,要的便是个面子体统,事情闹大简单,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案子你觉得好看??传出去对谁能好,朝廷脸上?能有光?大梁历朝重?文抑武,对四海蛮夷最能引以为傲的便是国家底蕴深远,百姓温良恭俭。你闹的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梁子弟管不?住胯-下那二两?肉,还因此弄出了人命,岂非败坏我朝威名?,让我大梁国名?声扫地,遭万人耻笑。”

许文壶袖下的拳头逐渐攥紧,他转过头,通红双眸看着林祥的眼睛道:“林大人以为,这桩案子下官去管,是出于对朝廷的刻意为难?”

林祥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许文壶的声音陡然变大,近乎呵斥:“你以为我就想管吗!我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事情摆在台面上?谈,是因为这些事情实在太多了!”

林祥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许文壶竟然用?这副语气同自己说话。

“我到此地任职的第一日,榻上?便是被强行掳来的女子,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为守清白反击杀人却?错杀丈夫的妇人,之后紧接着主持王宅宾客当街强抢民女的案子,刚消停没几?日,便又出了手头这桩案子。是啊,林大人说的没错,这些不?光彩,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出现,难道只要把它?们压下,它?们就不?再发生了吗?就不?会再出现这些丑事了吗?”

“正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无视,才让那些恶人觉得欺辱一个女子的成本是如?此之低,即便把人逼死,只要身后关系够硬,别说偿命,连牢都不?必坐。其余人见状,会觉得那姑娘可怜?不?会的,他们只会跃跃欲试,等?不?及要跟着效仿!”

“林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我刚入官场,尚未学会如?何?为官,可我知道,那个被玷污自尽的姑娘,你我若不?为她主持公道,谁能帮她?是她贪财的父母,懦弱的未婚夫婿,还是犯下恶行的凶手?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当一个高高挂起的看?客吗?”

林祥的表情随着话的增加而越变越阴沉,待等?最后听到“看?客”二字,他彻底失控,气得牙关紧咬浑身发抖,愤恨道:“许文壶啊许文壶,看?来真?是天意,原本我还对你还有些可惜,觉得你好歹榜眼出身,只因触了九千岁的霉头,便被发配到这种穷山恶水之处当一个芝麻小官,日后就算调职,也不?过是到其他偏僻之处,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看?来,你来这里?,是天意。”

林祥冷笑:“若是在京城,你敢将这种话说给除我之外的任何?官员,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文壶的喉咙死死梗住,活似吞了一块冷硬的石头。他面上?没有流露任何?惊恐或惧怕的表情,只是收回自己的眼神,不?再看?林祥,继而转身,大步离开。

晌午的街上?人来人外,李桃花见许文壶从王家出来便跟丢了魂一样,既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她本来是想和他一起进王家大宅的,但许文壶死活不?让,她只能在外面等?他出来,现在见他这副样子,有点?后悔没坚持与他一起进去了。

她一路上?没主动与许文壶说话,直到回到衙门,关上?书房的门,她才问:“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赶紧说话。”

许文壶瘫坐在椅上?,浑身活似被抽干了力气,将林祥对他说过的话,一个不?落讲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听后沉默许久,忽然便走到许文壶面前,不?顾他沉重?伤感?的心情,一把便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许大人,我知以你的性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但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倘若有一天我被人欺负了,衙门不?能给我主持公道,也没有任何?人都帮得了我,我为了报仇,自己动手杀了那个欺负我的人,你觉得,我该不?该为那个人偿命?”

许文壶眼波闪动。

按他自己的意思,他的回答会与早上?的一样,但是经过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经不?敢再将话说那么绝对了。

之前他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书的尽头是功名?,功名?的尽头是做官,做官就要做公道的好官。可他如?今发现,其实?是错的。

功名?的尽头不?是做官,是权利。

官,只不?过是得到权利的最有效直接的途径。

想得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到了那个位置上?,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他好像直至今日才理解过来为什么李桃花开始时对他的防备心那么重?,为什么对他重?断陈年旧案时嗤之以鼻,他全都明白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明亮的双眸,面前出现的却?是一条漆黑的路,他沿着那条路望去,怎么望都没有尽头。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滑出,直直坠落。

“你哭了?”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睛,松开他的下巴,“你哭什么啊,我不?就是问了你个问题吗。”

许文壶用?袖子抹了把眼,可眼泪就跟抹不?完一样,旧的刚擦掉,新的便涌出来了,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失态,又实?在忍不?住,便直接将袖子捂在眼睛上?,用?极力克制却?仍抽噎的声音说:“李姑娘,我……我不?想做官了,我想回家种地。”

李桃花歪了下脑袋,不?懂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但眨了下眼思考片瞬,又仿佛能够理解,便道:“回家种地也不?是不?行,你自己决定便是。”

许文壶泣不?成声,“李姑娘你,你都不?挽留一下我吗?”

李桃花豁达道:“我挽留你干什么,反正你我本来也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况你从来到这里?以后就没顺过,差一点?小命还没了,与其在这担惊受怕,还不?如?回家待着。”

许文壶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抽搐,话都连不?成句,“可就这么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时兴儿推门进来,见此场面不?由慌道:“公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这丫头又欺负你了?”

李桃花本来就郁闷,听完更气了,翻了个白眼凶巴巴道:“是啊,我就是欺负他了,我不?光把他欺负哭了,我还要把他欺负走呢,你也赶紧收拾铺盖去吧,你们公子明日便要带你哪来的回哪去了。”

“不?行!”

许文壶忽然一拳头砸在案上?,眼泪一抹牙一咬道:“我不?能就这么认输给他们!不?就是以权压我吗,有本事把我弄死啊,弄不?死我我就是要跟他们斗到底!因为子曰过”

“在其位,谋其政。”李桃花懒洋洋道,“这句话我都会背了。”

许文壶缓了许久,终于将泪止住,他舒了口长气,顶着通红的眼圈看?向李桃花,真?心实?意道:“李姑娘,多谢你。”

李桃花眼神扫向他,狐疑道:“谢我干什么?”

许文壶突然有些羞于启齿似的,微微低下了脸,目光也从她的脸上?移开,“谢谢你,无论在我何?等?失态的时候,都陪着我。”

李桃花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只是反问:“所以呢,不?走了?”

“不?走了,两?件案子压在手上?,走什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