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梦,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帘,窗外天色已黑,张了张嘴像在说什么?
她声音太小顾亦城听不清楚,咳了两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微微低下头,贴近了些问道,“怎么了?”不料他一声咳嗽,却引她得一个轻颤,缩了缩身体,脸上尽是惊慌。顾亦城尴尬的笑笑,心道:有那么怕吗?怕什么?怕打雷,还是怕他?然而他来不及确认心里的想法,舒姝突然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去开窗户。
他上前,不由分说将她扔回床上,语气里有着浓浓的责备,他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她没有立马弹开,仰起头眼里没有焦距,问道,“下雨了吗?”
“是啊,下雨了。”他坐到她身边,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把手挣开,他又去握,她不再挣扎,转过头来望着他,眼里尽是迷茫,这瞬间顾亦城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只是吵了一架,时间有点久罢了。如今她就在他眼睛,如此的真实,他有点不敢相信,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感觉到她的温度,喉咙紧了紧,梦呓一般喃喃地问,“你很怕吗?又梦魇了?”
窗外一声闷雷,终于将舒姝从梦游状态拉了回来,发现顾亦城靠得太近,警觉的瞪着他道,“你想干嘛?”
他想干嘛?他还能想干嘛?她打他,他也不躲避,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了出去,珊瑚绒的面料柔软伏帖,但却怎么比得上她身体的柔软,炽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放心,你病着,我现在不能怎样。” 0
恰好此时,她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接着便响起了铃声。
两人同时望了过去,舒姝伸手去拿手机,顾亦城先她一步拿走手机。
屏幕上不断闪烁的两个字:程寒。
顾亦城看看手里的手机又看看舒姝,笑着将手机递了上去。舒姝抿着唇伸手过去,指尖不小心碰触到他的指尖,来不及缩回,手已经被他握住。他微微用力,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借用身体的优势将她压在了大床上,按下免提键。
电话接通,话筒里传来程寒的声音,“舒姝,我看天气预报说a市今晚有雨,你吃片药,早点休息吧。”
她再次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手机,他握住她的手举至头顶,附在她耳边道,“你不说话,我可说了哦。”说着还真对着手机“喂”了一声。
程寒那边明显一愣,然后道,“顾亦城?”顿了一下又道,“舒姝呢?”
“她不太方便,你有什么……靠,舒姝你给我老实点……”他话说到一半时,原本安静的舒姝忽然开始拼命推他,打他,踢他,用胳膊肘抵他,尖尖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顾亦城不敢用力,怕伤着她,更怕拉扯时再次扯到她的伤口,只得丢掉手机将她牢牢的锁在怀里。
手机被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屏幕显示仍在通话中,程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顾亦城,你别为难她,她有严重的……你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信号断断续续,最后屏幕一黑,没了声音。
舒姝低垂着眼看着地上的手机,停止了挣扎。顾亦城低头去看她,她长长的睫影像扇子,扇子下面一双如水的眼睛正盯着地上的手机。
他放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递回给她道,“摔坏了,明天给你买个新的。”
舒姝接过,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已经不能通话。
头顶传来顾亦城的声音,“听说程寒被学校派去北京的医院进修。”
她低着头不理他,眼里只有那部摔坏的手机。顾亦城忽然有种再摔一次手机的冲动,问道,“你生病了,他就给你打个电话,不回来看你吗?”
“这是我的私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说,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呵呵!舒姝望着手机屏幕上的裂缝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淡淡笑容。她在讽刺什么?顾亦城猜不出,却有点败下阵来,眯了眯眼,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却冷了几分,“看来这些年你过的真不错。既然如此,和我说说孩子的事吧。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想我有知道的权利……”
舒姝抿着嘴,满脸戒备,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顾亦城有点尴尬,实在想不通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总那么透明,但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他需要把心中的疑问统统说出来,不然会被憋死。
他问舒姝,“你睡不安稳总是做梦,都梦见些什么?叫谁别走啊?”
顾亦城知道他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因为舒姝脸色瞬间刷白。他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等着她的答案。他提问前,其实已经潜在意识的给出了答案,这个“谁”他很“自觉”的和自己划上了等号。
她不回答。过了半晌,她却道,“顾亦城,这是我的事。”
她的声音想笛声一样柔和,带着哀婉,顾亦城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望着她道,“舒姝,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关心你……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好……恩,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许是当年我们太年轻了。你太敏感,而我也不懂得迁就和体谅。我不敢说我们之间有多大的误会,或者谁是谁非,现在争论那些没有意义。当年我没有坚持去找你,算我对不起你吧,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要找一下我呢?孩子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
“了解吗?”舒姝道,“就当我不了解吧。既然你也认为没有意义,我想这个话题应该就此止住,毕竟人不能活在过去。还有就是,这些年我过得其实还不错。”
顾亦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舒姝那句“这些年我其实过得还不错”的潜台词是什么。她其实是想说:顾亦城,你没那么重要,我离开你照样活的好好的。也许这是事实,就如她后来和程寒在一起同理,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也拒绝接受她的一番说辞。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别扭,少年时的顾亦城也许不会那么沉默,他的反驳绝不仅仅是磨嘴皮子那么斯文。顾亦城将他成年后的收敛与沉稳归结于英国的生活,待在那个以绅士著称的国家六年,他终于学会了在付出行动前总会先思考一番,以文明的方式,解决冲突,特别是感情冲突。
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不,我已经不恨你了。”舒姝道,“也许曾经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舒姝说,我已经不恨你了。这瞬间,顾亦城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a中的食堂里,他自己以为是的跑过去向舒姝道歉,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将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归结于害怕,却连她因他的缘故成了弱听都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忏悔却遗漏了关键的细节,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对了,她说:行,我知道了。她一句我已经不恨你了,轻描淡写就将过去作了了结。可是,他要的是了结吗?是吗?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难道告诉她,舒姝,我难受?真的难受,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其实,其实我宁愿你恨我……
顾亦城低下头,看着木地板上的条纹,看,历史果然重演了。他冷笑着道,“舒姝,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我怎么想的?”
“你不就气我当年和柳妍走的近,觉得当初明明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最后却没有坚持,所以你故意不告诉我孩子事,你想瞒着我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独自养大他,让我内疚一辈子,是这样吧,舒姝?可这是个孩子啊,不是你报复我,让我难受的工具……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你怀孕了,我不会走的……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
想象力果然是个恐怖的东西,舒姝打断他道,“顾亦城,我没想过用孩子让你留下来。更没有想过把孩子生下来独自养大,因为那需要有一定的勇气和经济实力,很可惜,这两样我都没有。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的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知道吗?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的。”
顾亦城僵在那里,试着消化她话里的意思。
“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了的……”舒姝说,热泪像打碎的暖瓶,“哗”的一下,汹涌而出。顾亦城只觉心里苦得发涩,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忙去抱住她。他想她需要他的安慰,她的痛苦原本应该有他一半,也只有他能懂。但她却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安慰,他的碰触,像是避开一条恶心的蛇,
“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梦魇,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顾亦城有些茫然,脑子里空荡荡的,孩子是他的,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逼她承认,她不肯,他气得半死,当她以这种方式说了出来,她承认了,他心里却像沉到了海里。
她微颤的声音像寒风刮过脸颊,窗外雷雨声还在继续,夹杂着汽车尖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外面的天空因闪电的划过亮了一下,她的脸也跟着忽暗忽明,两道泪痕像刀子一般刺入他的心窝。病房里空气是凝滞的,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顾亦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可舒姝什么都听不见,她带着悲恸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过要打掉孩子,可是,当他真的没了,当他从我体内流走,我才意识到这个生命是我的血肉,他在我身体里存活了七周,可是从我知道他的存再到失去他,却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个是一个孩子,我相信自己比你更清楚,顾亦城。当他从我身体里流走的时,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掉。可惜我活了下来,死不了的人只有活下去,也才让你现在有机会跑来质问我。可是,你凭什么?”
顾亦城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个音,人总是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当悲伤敲打人的心房,人根本来不及躲藏。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顾亦城根本没有察觉,他一直认为男人哭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这一刻,除了落泪,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出口宣泄压在胸口的悲恸。
有人说在黑暗中聊天,有时候会产生一些类乎幻觉的东西,人容易流露真情。可是这样的真情,他看着有一些悲凉。
顾亦城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样咬着她不放是想要个什么结果?逼她承认孩子是他的,还是这么着?当他知道舒姝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因宫外孕没了时,他真的希望这个孩子还活着。舒姝瞒着他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独自养大,哪怕她生下孩子的原因是因为恨,因为想要他内疚。一个他和她的孩子,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和他撇清关系。可是现在呢?没有孩子,也没有恨,他在她心里算个什么东西?
顾亦城用力握紧了拳头,想要抓住什么,直到掌心传来了痛,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他嚣张的气焰瞬间没熄灭,其实他在她面前何时嚣张得起来,如果她是只兔子的话,他不过是只纸老虎,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而舒姝这只兔子发起威来可以将纸老虎撕得稀巴烂。
顾亦城挫了下脸道,“舒姝,对不起……”声音微颤,带着浓浓的鼻音。
舒姝看着他不说话,转身去按了下墙上的呼吸器。
很快,刚刚那个送饭的护士便过来了,舒姝对护士道,“我想休息了,麻烦把他请走。”她用了“请”字,一个既礼貌又疏离的动词。
“这……”护士显然有点为难,顾亦城胡乱的抹了下脸,站了来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转身对护士道,“麻烦你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