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马上就要死了,你他娘的还在这儿吟诗作赋。”松问童坐在房檐上喝酒,“一股子酸腐气。”

“这可不像老二你会说的话。”乌子虚手持烟杆,悠悠然站在雨中,他现在又是那个白玉般的贵公子了,不似和松问童打架时的歇斯底里,亦不像和木葛生争论时的有心无力。仿佛几日前的他曾短暂地变成少年,如今面对千军万马,再次恢复了无常子的温雅雍容。

不远处就是阴阳梯被封的路口,随着城外炮声不断,地表发出阵阵异动。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夜幕,惊天动地一声爆响,地表开裂,地底深处传来万马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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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乌子虚划开火柴,点燃烟杆,注视着街口的黑洞,“开始了。”

松问童从房檐跳下,拔刀出鞘,挡在最前方,沉声道:“做好你的事。”

乌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长街另一端的尽头,身后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松问童一声暴喝,巨大的刀光平地而起,仿佛地上的第二轮月亮,酒坛摔地而碎,兵戈交接声连成一片乱麻,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血腥气。

乌子虚没有回头,他稳步走向长街对面,吐出了雨夜的第一口烟。

与此同时,城墙上下已是尸山血海。

木葛生吼哑了嗓子,“稳住!伤患抬下去!死了的就把尸体搬开!前锋火力压制!绝对不能放他们抢上城楼!”他喉咙几乎已经废了一半,仰头喝了两口雨水,抬手将一名爬上城楼的敌兵崩了个脑袋开花,他被溅了满脸血,来不及抹,咬开手榴弹就扔了下去。

敌军突如其来,守城战已经打了一天一夜,三千人只剩一千不到,武力悬殊,弹药短缺,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必须要撑,阴阳梯今夜方才打开,他至少要捱到天明,方才能给老二他们挣得一丝生机。

如果只论胜负,阴兵暴|乱其实是个很好的助力,引敌军入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轰轰烈烈地同归而尽。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无论是守军、还是城下的上万敌兵都不是阴兵的对手。

一旦放敌军进城,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全军覆没,更大的怨气被阴兵吸纳,而此时再没有能够阻挡他们的人――阴兵将倾城而出,那时等待四方国土的,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或许诸子七家等待的正是这样的结局,以阴兵之力清剿混乱山河,以毒攻毒,彻底将天地颠覆,最后在两败俱伤之时,七家出手,重整人间。

确实是老谋深算,于七家而言,这样的确是最优解,或许于当权者而言,这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他不行,木葛生抹了把脸上雨水,自嘲地笑了笑,他真的不适合当天算子,他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兵痞,他不能坐视一城失陷,从此内陆腹地再无险关可守,更不能眼看着阴兵四起,从此生灵涂炭,千里白骨露于野,忘川河畔尽冤魂。

他重视家国一城一地之得失,计较同胞一老一幼之性命,他没有目空一切的肝胆,更不能六根俱净地俯视这人间。

城墙上枪林弹雨,城下守军几乎是用尸体堵住了城门,“报――!”有士兵快马加鞭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木葛生吼道:“参谋长让我给您带话!城南要守不住了!”

木葛生大吼:“把最后一批火药拨过去!让他勒紧裤|裆也给我守住!”

古城本来有四个城门,去年被木司令颇有先见之明地封住了一个,剩下三座城门,数日前木葛生逼着松问童硬是赶工堵上了一座,剩下两座,一座在城东一座在城南,木葛生开战前下了死命令,脑袋可以掉,哪扇门都不能丢。

话音未落,一枚流弹朝木葛生迎头飞来,他躲闪不及,身边却突然扑来一人,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木葛生将人扒开的时候摸到满手的血,头顶飞沙走石,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他愣了一瞬,猛地认出眼前的人,“小峰子?!谁他妈放你来入伍的?你今年才十四吧?!”

“木、木少爷。”小峰子浑身是血,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对,现在该叫长官了。”

“你不管你爹娘了?!”木葛生失控般大吼:“你冲上来送死,你妹妹谁来照顾?”

“我家一直受您恩惠,强占我家宅子的贪官是您赶走的,我爹重病是柴家帮着照看收留……您和柴公子都不走,我爹说了,做人要有恩义在心……”

“我从小就跟着您混,外头来了流氓地痞要占我们的街坊,您就带着我们把他打出去,如今更大的流氓要来抢我们的城了,我当然也要跟着您、跟着您把他们赶走……”

小峰子吐出一口血,握住木葛生的手,断断续续地笑道:“当日您来我家铺子订的衣裳,我给您送到了邺水朱华,可惜那晚大家吃得尽兴,您却没来自己的接风宴……不、不要紧,等您打胜了,我们再一起喝庆功酒……穿上我给您裁的长衫,一定很气派……”

木葛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别说了,我派人带你去疗伤。”

他将小峰子交给那个纵马前来的通讯兵,医疗营就在城中不远处,“你小子给我撑住了。”他捂着小峰子的伤口,狠狠道:“等我回来,请你喝庆功酒,把邺水朱华吃到亏空。”

硝烟四起,谁也不得片刻喘息,木葛生转身离去,楼梯上已满是死人,他踩着战友残躯,重新登上尸山血海的城头。

通讯兵带着小峰子一路狂奔,急送到医疗营内,浑身是血的柴束薪迎了上来,“交给我。”他将小峰子抱下马,通讯兵随即疾驰而去,他将人抱进帐篷内,血腥涌来,到处都是惨叫哀吟。

“哥!”帮着打下手的女孩看见柴束薪怀里的人,顿时急红了眼圈,帮着将小峰子安顿在一处空地,“柴公子,我哥他的伤还有没有救?”

女孩这两天来已经见了太多生死,抵得上普通人的几辈子,她没有避重就轻地问伤的重不重,而是选择直接问有没有救。能救则救,如果不能,痛快了断远胜过苟延残喘,她不停地拖走一个又一个死人,她还有力气,能够好好地将兄长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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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家可御神鬼,姑妄烟杆在手,甚至能使阎王听令,然而面对十殿阎王都束手无策的数万阴兵,能与之对决的唯有阴阳家失传已久的上古之舞――“将军傩舞已失传数百载。”当日乌子虚在城西关,难以置信地看着乌孽,“上次将军傩舞现世,还是兰陵王在军中奏破阵之乐,大爷您居然还保有这段绝学?”

“咱家在酆都住了快千年,身上可不只有年龄。”乌孽一抛花球,“看过鬼集百戏吗?咱家跳的十二重案舞,其实就是将军傩舞中的一段。”

傩舞,又被称为祭神之舞,古人带傩面,意寓请神上身,遵从神识而起舞,从而将神意昭示天下。后有阴阳家横空出世,修习请神御鬼之术,便将傩舞融入阴阳家家学中,流传百代。而其中最艳丽凶绝的,便是将军傩舞。

沙场乃是万鬼齐聚之地,丝毫不亚于城西关,当年阴阳家先祖发明将军傩舞,便是借军神之力化解战场怨气,一舞祭出,万鬼降服。但军神本就杀伐无数,一旦起舞请神,势必大煞压身,历代无常子因为跳将军傩舞而横死数人,最终这一绝学逐渐失传,已有数百年不曾出现。

“学这支舞,你要有死志。”乌孽对乌子虚说过:“杀伐之气,纵横之意,睥睨之心,赴死之志。只有这样,才能跳出这倾世一舞。”

“当然,咱家也不会看着后辈儿孙送死。”乌孽忽而一笑,“战国时曾有乐师见过此舞,惊心动魄之际谱下一曲,名为《无衣》,伴舞而奏,可消减舞中煞气。”

“但这支曲子比舞失传得更早,咱家也没听过全本,只是根据千年前残留的一些片段,重新谱了一曲。后来和人喝酒时唱了出来,酒友便帮我填了词。”

“这支曲子墨家还有传承,到时阴兵暴动而出,胜负便在你二人之间。”

松问童十指操琴,仿佛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五弦有如金戈。

他指下有杀气,琴声刀割般斩断雨幕,然而无法长久,琴弦很快断裂。但关山月的天台上早已放满了乐器,琴架一层层排开,他弹废一把立刻就换上一样新的,他并不怎么精于音律,有的乐器甚至从未接触过,但下手便有旋律喷薄而出――赵姨说的那句话是对的,这首曲子是种传承,早已融入骨血之中。

这是首以杀止杀之曲――只要是心中有战场的人,就能记住它的旋律!

安平站在雨中,看着木葛生放声高歌――

“醉里看剑几回?风流无数!

金戈铁马几度?青山埋骨!”

琴声锵然,松问童扔掉了最后一把琴,拔刀而起,击柱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