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冯献灵哼了一声,轻轻靠在他肩头:“不过真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流言就已经传得那么远了。”

百姓们真的期盼了很久吧,到如今才终于盼来一个‘佛子’、‘龙子’。

“我小的时候,湖州几乎没有逃农的。”他把玩着她的手指,道,“江南富庶,鱼米之乡,就算不靠业田也能吃上饭、喝上粥羹,何况官府发放的业田大多丰沃,人人丰衣足食,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后来田产逐渐不够分了,说好八十亩丁田,到手只有三十亩,收税却还是那么多,许多人不堪重负,带着妻小卖身去富户家为奴,不然就去庙里当和尚――殿下不知道吧,许多未经登记的野庙里,僧人是可以顿顿吃肉的。县令县尉或要来缴,直接抄起棍子打回去,再往上报往往就不了了之了。”

女皇崇佛啊,谁敢对佛祖不敬?

“著作郎路敬淳推广水碾?}之后,寺庙、地主、豪门都开始截水渠自用,河道水量骤减,流向也颇受影响,普通农户的收成自然一年不如一年。他们不是期盼佛子,”姚琚忽然握紧她的手,“他们是在期盼一位能救他们出水火的明君,一位真正的救世主。”

惊马

月华如水,冯献灵用力闭了闭眼:“嗯。”

如果真的命中注定要走上这条路,那么就从此刻开始吧。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女皇携太女夫妻、二公主及其驸马、三公主、小皇子等往禁苑围猎跑马。新得了一匹年方四岁的龙种神骏,至尊恍若返老返童,非要亲自骑着驰骋一圈不可。

“你怎么样?”冯月婵看上去气色尚可,人虽瘦了,眼里的神采却没有灰。冯寿瑜揪着马缰小声嘟囔:“那个什么番邦人大你那么多,还是绿眼睛,她也不知道劝劝阿娘……”

孝安公主正待摇头,当时……谁劝母皇也不会听的,太女有太女的难处,譬如这次佛像事件,她不劝不行,劝了也不行,换成别人早就为难死了。

“那几个宫人……”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狂吼尖叫:“护驾――快护驾!!”

姐妹俩惊恐不已的回头望去,但见至尊座下的马儿如疯似颠,不知为何撒蹄发起狂来,骚乱中女帝的龙凤金钗都被甩了出去。禁军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只见其中一人拈弓搭箭,伴着三声速度极快、间隔极短的‘咻’,骏马头颈被应声射了个对穿。

看台上的鄯思归目光微顿,几乎是下意识的寻找起射箭的卫士来。他有幸见识过那种箭法,周国边军俗称为‘轮指连箭’,若是十分熟练的老手,其速度、准星可以与弓弩不相上下。

“宣尚药局御奉!”短短一息功夫,冯献灵飞快的冷静下来,女帝因箭矢的力道从马背跌落,好在护驾的禁军够多,只是擦破了一点油皮,没有伤及筋骨或头颅。皇太女沉然下令:“甘将军何在?即刻起整座禁苑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宣太仆寺卿、驾部郎中速来陛见!”

冯令仪推开她试图搀扶的手,但也没有吐出什么反驳斥责之语。经供奉们仔细检查过伤势,确定没有什么大恙,至尊幽幽道:“方才射箭的卫士何在?”

“护驾有功,朕重重有赏。”

战线悄悄向西推进,元木兰等以在孽多城中发现大食奸细为由,奏请朝廷再度出兵。这个‘奸细’实在是非常模糊的说法,大食人擅于传教、行商,原本孽多城里就不能说完全没有大食人的踪迹,什么挑拨两国盟约、意欲加害金山公主都是借口,大家心知肚明,至尊是想一口气吃下安息。

将亲生的孝安公主许给鄯氏遗孤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是以惊马案尚未结案,各色猜测、流言已传的满城风雨。有说是大食人潜入神都作祟的,也有说是鄯思归自导自演,想来一出救驾表功的,还有说小勃律王因被迫休妻一事心怀怨恨,故意在进献的宝马上做手脚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回到屯所脱下甲胄,薄无伤没好气的在屋里来回转着圈圈。他因救驾大功被破格从南衙提到了北衙,如今身上穿的是紫微军的甲,同室的安二郎酸溜溜道:“你又在那儿绕什么?立下如此大功,在圣人面前都挂了号,来日必定前途无量,飞黄腾达,还有什么可愁的。”

小薄卫士(是的,现在不是校尉了,待调令正式生效就是正儿八经的紫微军卫士)压根儿没理他,不多时王老六下值,给他带回两包肉馅儿胡饼,上面撒着香喷喷的胡麻:“神都人就是精啊,胡人在这儿住久了,也精的跟猴子似的……刚才我说买十个送四个,人家硬不肯,买了十二个才磨磨唧唧送了俩。”

小郎君闷头接过,直接开吃。

老六环顾一圈,终于察觉出不对了:“獾郎?咋了?”

“她没认出我……”獾郎大口大口的咀嚼着肉饼,咬牙切齿之余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她竟然没有认出我!老六你说,我跟我阿耶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王老六:“俺就只见过你阿耶的画像,俺知道啥……”眼刀刮过,“像!可像!俺们獾郎跟耶耶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薄无伤舒服不少,慢慢咽下嘴里的饼渣肉渣……就她那样,还敢假扮成阿耶的战友故旧?搞了半天连阿耶长什么样都忘了!!!

獾郎

风卷残云吃完八张胡饼,薄卫士一卷被子就要睡觉,被隔壁床的豆卢大郎一脚踹在屁股上:“洗脚没啊?”

小郎君憋着气爬起来打水,一旁的王老六笑的直打跌。

西北淡水珍贵,每天早晚擦个身、一旬能洗次澡就算爱干净的了不得了,哪像神都,洗漱沐浴都跟不要钱似的,一桶桶热水往屋里抬。“他十二岁进的军营,又小、又瘦、还跑的飞快,这儿顺个饼那儿摸个馍,根本都抓不住他。”一讲起往事老六就忍不住眉飞色舞,“起先大家还当他是女孩儿,后来才发现是个小子,整天鬼鬼祟祟的盯着管厨房的老张,什么剩菜剩饭都吃。贺都尉知道了,一拍大腿,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獾郎。”

阿耶疑似罪臣,折冲府上下谁也不敢做主留下他,后来一层层查上去,发现军籍目录上薄万山的名字没被销除,这才正式收容,叫他给大家跑腿打杂,多少混口饭吃。

安二郎一壁竖起耳朵一壁呼哧呼哧吸着汤饼:“那他阿娘呢?”

军户人家,没有阿耶是常事。

恰在这时薄无伤抱着一只大木桶撞开房门:“改嫁了。”

阿耶去后第二年,大舅做主,将母亲嫁给了一个姓娄的鳏夫。没二年娄阿叔就被调去了瓜州,连带着他们娘俩也背井离乡,辗转定居在了陇右。起初娄阿叔对他还算不错,没有多么热络也至少不曾虐待,后来阿娘连着掉了两个孩子,据稳婆说还都是男胎,娄阿叔这才对他左右都看不顺眼――一方面疑心阿娘还想着前头那个郎君,为了他这个拖油瓶不肯跟自己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一方面觉得怕不是他命中带煞,克死亲爹又来克弟弟。

无法,十岁时薄家大郎借口出门闯荡,带着阿耶的军刀、阿娘给的两贯铜钱和几身换洗衣裳离开了娄家。

他最先想到去投奔的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薄万山故旧’。阿耶的死讯刚传到延州时阿娘怎么都不肯相信,当了好些首饰要去神都找他,直到同乡的商人带回阿耶的军牌,上面的血迹干的都发黑了。

“菜市口偷偷捡的,行刑时好多妇女小童看的直哭……芳娘,唉,你就认了吧,虽不知道你家三郎到底犯了什么罪,总算没连累妻儿。”声音压低,“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儿子想想吧?”

次年年末,阿娘改嫁后不久,还是这个走南闯北的好心商户,托人拉来了一大车绫罗绸缎,说是阿耶从前的战友给的。

“看你们孤儿寡母,谋生不容易,就别推辞了。”

他一直以为这位不肯露面也不肯留名的义士就像市井传奇里的豪侠,做事不求结果、不求回报,只求无愧于天地和自己。他踌躇满志的想,不拘他现在在哪儿服役,他都甘愿投入其麾下,两个人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

然而他亲眼看到送绸子的伙计?家丁?转身进了驿站。再傻、再没常识的人也知道,只有官兵才能住驿站。

今夜凉风不断,豆卢大郎啃着甜瓜推了推他:“诶,就睡了?”

薄无伤拿被子蒙住头。

“这么甜、这么脆的瓜都不吃?明日你可别后悔。”

“你吃过什么好甜瓜?”被子里传来重重的一声?恚?“我们瓜州的甜瓜才配叫甜瓜!”

大伙一愣,喷着果汁大笑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挺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