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此事若闹将出来,没有人能真正捞得好处,只会将本就微澜的水面彻底搅浑。以果推因,谁是如今最盼望局势‘一动’之人?
“女学?什么意思?”递话的小奴才刚离去,歪坐在胡床上擦刀的伴当立刻怒目圆睁,两道浓眉猛地竖起,啐出一大口唾沫渣子,“怎么又扯上他们汉人的女娃娃了?安度霍多,这可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女皇始终没有召见他,一行人不得不终日龟缩在这小小的四方馆,憋了近十日,鄯思归也终于憋出了一点郁气。固守在疾陵的民兵节节败退,眼看着最后一块国土就要失守,周国皇帝却仍想着抻他一抻,逼他主动下跪称臣。
“障眼法罢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三王子待你不薄,我劝你别耍什么阴谋诡计。”见他面露颓色,彪形大汉不自觉松动了一点口气,右手拇指摩挲着腰刀刀柄,“汉人那些玩意儿我不懂,我只知道刀剑无眼,别叫老子发现什么不对,否则不必问王子,我先一刀先结果了你。”
雍罗侯麾下猛将辈出,这个剌思磨不算最出挑的,勇力上等,心智判断却只中平,好在从小跟着雍罗侯长大,情分资历很能压人一头。鄯思归一身赤枣色团花缺胯袍,踌躇片刻还是领了他的情:“届时你只管一刀砍下我的脑袋,回去向王子请赏复命。”
剌思磨这才笑了:“那如今怎么办?周朝人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二王子沉吟一会儿,也笑着回说:“老的在观望,小的也在观望,大约就是一时半会儿急不得的意思吧。”
女学一事正如冯献灵所料,很快在神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两位公主的伴读皆遭训斥,几位到年纪、该封爵的宗女也没了下文,京中有女儿的宗亲都被牵带上了,承天门前带着王府徽记的牛车日日不绝。
“绿娘……我不想去……”自从中秋受了惊,冯寿瑜就一直有些恹恹的,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的同龄玩伴冷不丁全被撤走,更教她惶惶难安、不可终日。
伴读们才因失职怠惰被太女怪罪,女史们哪敢由着公主的性子,不教她读书?你一眼我一语的纷纷劝道:“太女殿下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乃至尊血脉,天潢贵胄,岂能被外人带坏了名声?”
本就病弱,再添个痴傻顽愚、不堪教化,传出去成什么人了?趁早发作出来也好,省的将来至尊拿她们出气。
乖乖站着穿戴好衣裙,冯寿瑜没再说话。生在深宫养在深宫,有些事耳濡目染,不必言传。就像她知道最近宫里情势不对,三娘子的内心其实明白,这股不对是因为自己当时说错了话。
她不小心害了太女,所以太女才拿她的人出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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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丝
入夜后承恩殿灯火幢幢,冯献灵草草用过晚膳,肩披一件外袍与姚琚分坐在书案两侧,一边斟酌着下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化洲橘红。
殿下实没想到,给妹妹作老师竟比理朝议政还辛苦――自己从小勤奋,元元虽说态度懒散,天资却不算愚钝,姐妹三人中止有寿瑜,越教越怕,越怕就越记不住,接连几日‘陪公主读书’,累的嘴角都皱起了皮。
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教姚琚既好笑又心疼,忍不住出言宽慰了两句:“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三公主毕竟年幼,慢慢教也来得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她更倍感无力,殿下的行事准则里从没有过‘知难而退’这四个字,做不做得到是能力问题,肯不肯做就是态度问题了。如今三娘的样子,别说训话呵斥,略沉一沉脸色就吓得口不能言、面白如纸,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天家贵主都是如此。
冯献灵肃容摇头:“都六岁了,再这样蹉跎下去,册封、出阁时怎么见人?”
他知道她是性子上来了,皇太女行事果决,说一不二,经手之事必要做到好、做到底,无奈之余伸手试了试玉碗的余温,太女妃干脆换了个话题。
清宁殿办事雷厉风行,两日不到就将圈点过的伎工名册悄悄送来了承恩殿。如今太常寺中挂名的歌儿舞伎、乐伶杂工共六百八十二人,三月内进过宫的计二百一十九人,逐一排查肯定是不可能的,时间上也赶不及,所以薛廷取了个巧,将范围进一步圈缩在了‘功名官身之后’。
“前朝立国时接纳了不少外邦头领、降将,甚至有为封官举族来迁的,子子孙孙繁衍生息,就算一时没落,与寻常胡商的交际圈还是天渊之别。”她飞快的翻看着名册,不忘向他解释,“自先帝时起,私倒宫中消息就是重罪,一个不好会祸连全家。”
传说章显太子(先帝的同母三哥)就因宫人告密被圣后赐死,先帝登基第一个月便将那名宫人找了出来,夷其九族。换句话说,普通人没那个胆量私通外朝,有心人也不会相信他们这些无根浮萍。
姚琚张了张嘴,有心想问为何不怀疑在场的宫女太监,又怕自己误了她的事。
“白……真奴?”饶是冯献灵记性绝佳,见到这个名字也不免迟疑了一会儿。殿中半晌静默,殿下倏地目色一凛:“鱼兴,将孝诚二十八年春,安息大王子病逝前的那封奏疏拿来。”
鄯思道进神都时年仅三岁,再怎么仆从简单,乳母、奴婢、伴当、侍从还是有的,林林总总加起来约二十个人,大王子病故前唯恐这些人无所依靠,特地上表,愿将所有浮财分给自己的奴婢和随从。
冯献灵记得很清楚,十名伴当负责将他的一绺头发、随身银刀送还故土(大概是安息的某种葬仪,好让逝者魂梦安息),奶娘和婢女们各自领赏,愿意嫁人的就回家自行嫁人,至尊为了显示恩厚,每人额外多赐了两匹绢布。
“有位狄迪氏乳母的夫家就姓白,这个白真奴大概是她的继子或侄子。”神都城里姓白的胡儿多不胜数,可有幸被鄯思道特别提点,请圣人、太女多加看顾,‘莫使财入败儿真奴之手’的,大概就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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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的意思是――”姚琚尚未完全理清头绪,一壁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一壁又很能理解这些人的铤而走险。
那不是军报中寥寥几笔的伤亡人数,也不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对他们来说,那是真真切切的灭国之殇。
冯献灵拉过他的手,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似是害怕吓到他,再度开口时带了一点令人胆颤的低柔:“之前就接到过陇西奏报,大食人信奉的寺庙已经陆续出现在伊州、庭州等地,突厥人也与他们有所接触。不管母皇态度如何,我猜最迟明年,西边肯定会用兵。”
就算不为安息复国,也得探探大食的虚实。西域咽喉何其重要?不说马匹、银矿、香料之类的大宗交易,光石蜜、药材、毡?廴?项就足以支撑起整个西北的繁荣。大周实行军户制度,以民养兵、以兵将民,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靠与西域贸易为生,四十万陇右军又谈何独善其身?这样的地方,没有人能坐视一家独大。
姚琚反应过来,恐怕这才是至尊同意设女学的根本原因。一来国朝日久,宗室繁衍如牛毛,再不想办法遏制一二,早晚会将财政彻底拖垮;二来……孝诚初年天下大乱,各地叛军降了反、反了降,连他都知道,当时有许多远支庶支的宗亲子弟凭‘靖乱之功’崭露头角,一时间满洛城的郡公、县公、县子。
倘或至尊是男人,自己就能领军打仗,那么比起外人,当然是自家儿郎掌兵更令人放心,可她不是。圣人已经不是登基之初举目无亲的小皇帝了,摆明了不会再让宗室沾惹兵权,发难宗女不过是个信号。
“……陛下在等什么呢?”天气并不冷,他却有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何况二王子六月才进神都,至今独居在四方馆,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的线?”И2qq。て0м
“这个我也不知,得小心查访,以免打草惊蛇。”顿了顿,冯献灵抬眸看了他一眼,“陛下大约是在等鄯思归称臣。”
故国覆灭,子民离散,这位流寓他乡的王子根本没有别的退路,他耗不起,时间每过去一刻,沸腾的民望和民怨就冷却一分,复国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一分。令大周倾兵相助的本钱不是没有,只是‘鄯思归’这个人不足以支付,非‘未来的鄯氏国主’不能许下盟约。
姚琚于是了然,在这类事件上,东宫与圣人的态度是绝对一致的。二王子没有任何讨好、贿赂皇太女的资本(人家已经是太女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先将水搅浑,再看能不能从中牟利。
“既然有了头绪,有些事就不必太着急了。”说着她轻轻舒了口气,“只不知道他挑中了谁。”
仙居殿里,冯月婵狐疑道:“病了?病了是什么意思?”
传话的小宫女瞄了一眼何女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再过不久就是重阳节了,世子许是想在至尊面前表现一二,勤加练习时不慎着了风……”
“放肆!”
小宫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下息怒。”
重阳又称射日,自前朝太宗皇帝起,每年此时文武百官都会于大内比试箭术,运气好的甚至能平步青云。长广王想为李逊谋个武缺不是秘密,可李阳冰是什么人?他会为了区区官职特意练习?还累倒伤了风?一听就是谎话!
淮阳难得发怒,气的几乎要怒发冲冠,何兰娘连忙上前劝抚:“世子明年都十七了,收敛一下玩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殿下何必动气?”
冯月婵气结:“……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