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却没有这么容易就被敷衍,他拎着自家懒蛋,一边走一边诉苦,为了将帽儿坡建起来,自己花费了多少精力,熬了多少个通宵,看了许多书,问了许多人,好不容易克服种种困难,将集市建出雏形,谁知又碰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倒春寒,暴雪险些压垮整片房屋,总之,不容易得很。

柳弦安听着听着,忽然亲了他一口。

梁戍的话头被生生截断,眉梢一挑:“嗯?”

周围有正在偷眼打量两人的,也被惊飞了魂,觉得怎么光天化日……啊!都说西北民风粗犷,原来这江南细致文雅的公子才是真风流!后头跟着的亲兵也懵了,因为大家万没料到,自己竟还有能亲眼目睹自家王爷遭人调戏的画面,个个瞠目结舌,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柳二公子随随便便一出手,就震晕了周围几十人,可见果然十分厉害。梁戍清清嗓子,侧头相邀:“要不要多亲两下?我在西北行情可好得很,你多亲亲,让他们都看着,免得再有不长眼的跑来同你抢。”

柳弦安没亲,而是花钱买了块糖糕将人敷衍哄住,自己与阿宁一道兴致勃勃地去摊子上挑宝石。梁戍笑着咬了口糖糕,示意护卫将人照顾好,转头问程素月:“贵荣呢?怎么影子都不见一个。”

“忙着收账,就在那头。”程素月道,“最近正是人多的时候,他可舍不得不来。”

贵荣是帽儿坡的主管事,原是个叫鬼戎的匪帮头子,后被琰军打得屁滚尿流无处可躲,索性降了大琰。梁戍让这么一个人管理集市,可谓双重合适,一则长得合适,满面横肉眼神凶狠,闹事者看一眼他就得夹起尾巴走,二则本领合适,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门路广,办起事来多有便利,这两年带领着一众小弟,将集市生意操持得甚是蓬勃红火。

柳弦安也听过此人的一段故事,说是赫连朔虽败走玉山,却仍不肯死心,暗中觊觎这处集市,为拉拢贵荣,甚至不惜设下美人计,结果美人虽按计划顺利嫁于贵荣,却不愿帮再狼族做事了,赫连朔白忙活一通,最后只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度沦为众人笑柄。

阿宁评价,听着就不是个聪明人。

柳弦安对赫连朔没什么兴趣,他在眼前一堆小宝石中挑挑拣拣,仔细选出最好看的,打算找人镶几只簪子送给妹妹。高林闲着没事,也凑过来帮忙,他的审美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大,倘若在大的同时还能兼顾颜色亮丽,那简直就是一眼心动的梦中情石。阿宁凑在自家公子耳边小声嘀咕,幸亏高副将不是个姑娘,否则得将他自己打扮得多难看啊,真是太可怕了。

“嘶!”高林抬手要打他,阿宁迅速站起来跑路,却没注意看眼前,“砰”一声撞上一人胳膊,脚下一滑,险些摔进泥坑。

“哎呦哎呦,小公子留神着点!”旁边的人及时扶住他,阿宁闹出这动静,也挺不好意思,正欲向被自己撞了的男子道歉,整个人却忽然猛地向后飞去,他慌得赶忙扭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侍卫将自己一把拎了起来。

高林面色不善,走上前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胆子不小。”

对方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伸手摘下斗笠,抬头道:“小王只是来凑个热闹,买些东西,高副将不会连这也要防吧?”

柳弦安微微皱眉,自称小王,赫连朔?

他扫了一眼对方,二十来岁的年纪,高鼻深目灰瞳薄唇,本是极好的容貌,偏偏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说话时牵动周围肌肉,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而赫连朔也在打量着他,打量着这传闻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曾一度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能与梁戍携手并肩,如今终于得见,却觉得不奇怪了,因为哪怕抛下所有才学不谈,光凭这张脸,也能算作大琰一景,的确值得纳入袖中,好好珍藏。

他学中原人施了一礼,又一笑:“早就听闻柳二公子出尘若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难怪骁王殿下连我们狼族最美丽的女人也不愿收,原来他的眼光竟高到了云里。”

高林原本觉得此人嘴里吐不出几根象牙,却不曾想这段话说得还颇为顺耳,于是大发慈悲地没有放狗撵人,说,接着说,多说一些我家王爷坐怀不乱洁身自好的故事,好让柳二公子高兴高兴。

“只是今日我的姐姐却没有来。”赫连朔继续道,“她多年思慕骁王殿下,又因黄羊坪一事而心中含怨带恨,不愿再与他相见,以至抑郁成疾,也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可始终不见好。若早些知道会遇见柳二公子,就同来瞧瞧了,啧,可惜。”

高林心中直呼晦气,这是什么屁话,自己果然该早点放狗!

柳弦安摇头,道:“我们王爷将狼族逐出玉山以南,狼王因此记恨多年,也算人之常情,并不奇怪,但记恨却又不敢言明,反倒拐弯抹角地将至亲姐姐推到前头,夹枪带棒意图挑拨,此举就实在没有意思,下回还是别再做了。”

他语速不疾不徐,眉头微微拧着,神情活像一个教育儿子的慈祥爹。

阿宁使劲抿着嘴,高林也艰难地忍住了笑,唯有赫连朔面色僵硬,冷道:“我的姐姐一片痴心,骁王非但视而不见,甚至还要利用这份痴心,挟持她来与我谈条件。因为这场卑劣的计谋,致我的子民不得不离开草滩,在荒漠中度过了最为严酷的一个冬天,当他们因寒冷与饥饿而纷纷倒下时,骁王可曾有过半分心虚?”

“王爷为何要心虚?”柳弦安与他对视,“狼王早年一统二十六部,使各地牧民间的联系变得紧密,大家共同抵御风险谋求生计,也算顺应天时,倘若没有后来的南攻之举,现在玉山南北都会是一片和乐祥瑞,没有战争,自然也就不会有牧民因冻饿而死。所以无辜的冤魂并不会去找王爷,他们只会终日围绕在狼王身侧。”

高林双手一摊,看吧,论吵架,就没输过。

“柳二公子真是能言善辩。”赫连朔被激得反倒一笑,“没错,本王的确是输了,只不过本王有些好奇,在你们中原的史书中,会如何记载骁王这场利用女人而赢下的仗?”

“狼王不必一直强调女人。”柳弦安道,“大琰的统帅,只会忠于大琰,举剑挥向狼族,是他应尽的责任,至于这把剑究竟是狼族公主的倾慕,抑或是狼王本人的倾慕,对王爷来说,并无任何区别。他将公主平等地视为对手,与男女无关,倒是狼王,一直避而不提公主被牧民称颂的智慧与谋略,却固执地要将她描述为眼里只有男人的弱者,又哭又病,是何用意?”

“倘若没有我姐姐的倾慕”

“若无两情相悦,倾慕就该藏在心间,没道理公主倾慕,王爷就必须得对这份倾慕负责。”柳弦安打断他,不想再听了,觉得这个人果然十分话多,他道,“若狼王实在想强调公主是女人,那据我所知,在大琰军中也有一支女子组成的队伍,她们与男子同样骁勇,也曾多次与二十六部正面交锋,狼王却似乎并没有因为性别而对她们格外手下留情。照此来看,莫非在狼王心里,只有漂亮多情的女人,才能算作女人,才不应当被男人伤害?”

他声如冷玉撞冰,问得赫连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高林上前道:“狼王不是来买东西的吗?眼看着商贩都快收摊了,想买,可得抓紧时间。”

赫连朔看了一眼柳弦安,转身带人离开,高林啧啧两声,想不到我还会有替这孙子打圆场的一天,真是宽宏大量,宽宏大量。

柳弦安扭头望向一侧。

梁戍正站在一间卖地毯的铺子里,看着他乐。

柳弦安走过去,问道:“王爷既然来了,为何却不露面?”

“想多听你夸夸我。”梁戍随手扯过一张毛毯,将人兜住拉到自己面前,“赫连朔今晚八成会气出肝火。”

“不打紧,吃些柴胡疏肝丸便是,我看他身体底子也好得很,是不会被轻易气死的。”柳弦安摆摆手,“方才让老板煮了碗甜酒胚,现在应当已经好了,王爷吃不吃?”

“吃。”梁戍道,“先说说看,你是何时知道赫连娅一事的?”

“什么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过这个名字,据传她是狼族的公主,颇有才能。”

“不知道?”梁戍扯住他的发带,“那你现在见了我,怎么也不问?”

柳弦安答:“因为并没有什么好问的。”

有人倾慕王爷,同王爷打了胜仗,这不是两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吗?若一件一件问起来,岂不是要听个没完没了。柳弦安已经说了老半天话,口干舌燥,就更不想问。于是从毯子里挣出来,带着阿宁去跑喝鸡蛋奶酒。高林一路目送,默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柳二公子,这淡定,这从容,这稳稳拿捏我家王爷的本事……哎!

梁戍一脚将人踢开,笑着骂了一句,继续去与贵荣看账。高林独自游手好闲着,就也凑去买了碗奶酒喝,又对柳弦安道:“那一年是赫连朔先出阴招,以黄羊坪的几座村庄威胁王爷,苦宥为救百姓身中毒箭,后被王爷从敌营抢了回来,他的头发也是在那时被毒物染白的。”

但人虽回来了,命却悬着,军医束手无策,也来不及到别处请大夫。高林道:“赫连朔不肯交出解药,王爷便设计抓了赫连娅,与他做交换。”

“那位公主,当真喜欢王爷吗?”

高林正色答曰,喜欢肯定是喜欢的,不过柳二公子只管放心,我家王爷清白的很,在过往的二十余年里,那叫一个守身如玉重视名节,是全大琰数一数二的贞洁烈男。

阿宁被“贞洁烈男”呛得吐了半天奶。

另一头的赫连朔并未再有其他动作,没多久便带人离开。

贵荣道:“这座集市对于他来说,是块大肥肉,怕不会轻易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