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说出口。这些话太伤人了。你只是不想拿刀尖对着他,对着这个还没长大的男孩儿。他或许还保留着在球场飞扬时的少年心气,还怀着朴素简单的价值观:只要努力,就有收获,只要选择,就有生活。可你已经不再与他同行,回头远望,他还在半腰,你已经到了不胜危寒的山顶。
你涩然。你今日的境地与他相去甚远,你不应该向他解释,因为人生的道路太难解释得清,当初他撕心裂肺劝你不要走,问你为什么,你只用四个字便好全部概括。
我有难处。我不得已。我没办法。
而在香港十数日,这四个字悄然变了。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都读过毛姆的面纱,对吧?”你慢慢问。
许锐说得很艰难:“小妤,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没有这样想你…”
书里是如何写?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许锐再一次,软弱地避开了你的眼睛。
你原本以为许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身陷流言蜚语的你真的有一瞬间被执着的他感动,口口声声说出“我是真的想帮你”的人或许会有不同,曾经拉着你的手脸红的男孩子或许会有不同。
可他幼稚又自负,急躁又单纯,不可信赖,不可依靠,跟大部分男人一样。你只是蒙住自己的眼睛,然后攀上这根蛛丝。你真心的相信和感动,在他救世主一般的光辉里是如此的不值钱。
人啊。男人啊。
你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最深最远处浮上喉口一缕明白而婉转的叹息。
人人不要你爱,可你偏要爱。你心里仍然是那个倔强沉默的女孩子,你要爱得令人错愕,爱得倒行逆施,爱得烈焰熊熊,爱得如碎冰撞地传来满天空冰冷的脆响。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许锐仍然在溃败中试图找到拯救你的言语,他是打过辩论的,自然在对手反驳后本能地找回自己的逻辑,再次复盘,然后攻击对方。
“小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你一定要走上婚姻这条道路,你大可以不结婚不生子,这些都没什么,你应该是自由的。对,自由,你跟他在一起自由吗?你的人身受到控制了,你的思想也受到控制了,你离开他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所谓的爱你是什么?是断绝你的一切交际,是让你背负不好的名声...”
你看他举起了“自由”的旗帜,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滔滔不绝又脸红脖子粗地阐述他自己的立场,你忽然觉得不认识他,究竟是在高中时他就如此,还是男人长大,就自然而然变成这个样子。
而此时,他是不是也在想着这样的话。
“许锐,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不认为你想改变我就是正确的。我所谓的命运,我所谓的不幸,看起来好像都在你们的手里,而我没有选择。”
“我就跟这个世界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你没有流泪。你的目光坦然,平静,看着他的时候却把自己从头到脚剖开一遍。
“你对我很好,我很感谢你。但他曾经对我也很好,而且他的好不会因为别人而转移。”
你在香港度过这些日与夜,不是不明白人应当自立自强,打开樊笼广阔天地奔自由的道理。你应该像小说里偷偷逃走的女主角一样倔强坚强,一路隐姓埋名,才符合每个人理解的逻辑。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董北山亦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待你不好。
他没有强迫你,没有拿枪指着你,没有对你不忠,没有一面嘲讽你一面占有你,他所有的恶劣甚至也只体现在情事上的缠绵。书上说,以利相交者,利尽而散,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
真的会这样吗。
董北山没有囚禁你的身体,他甚至让你多去不同的地方玩一玩;董北山没有囚禁你的眼界,他请文学院士来为你讲解课本上最基础的文义;董北山没有囚禁你的热爱,他在你生日时包下游艇请来你喜欢的乐队只为你一个人演出。你在他撑起的无垠穹隆下延伸自己的根须,连边界都没有碰到。无限大的鱼缸,就是你的海。
所有的遗憾,只是因为他不那么光彩。但他对你的喜爱,是无可辩驳的光芒万丈。
你甚至有种感觉,你是许锐传奇故事里的配角,却是董北山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主角。
宁做英雄妾啊。
许锐最终沉默着离开了。
你把一个月的房租按照两倍价钱转给了许锐,不再回看他的消息就定了旺角的酒店。你默默合上自己的行李箱,又收拾了他的房间,整好床铺,把客厅的垃圾收进袋子拿出去。
你打开门,走廊上有人。
垃圾袋掉在地下。董北山出现得恰如其分,像电影里危难关头,你左右挣扎的,你提心吊胆的这些天,原来只是在他的五指山里翻腾。
如果说董北山的爱和掌控是天罗,那世俗的口舌和打量就是地网。你在天罗地网中,试图摸索自己的前路,得到的却只是一片雪花状的乱码。你终于承认,你在他给予的爱里感到无比安全。
面临许锐代表的误解时,你只觉得这些人可笑,你只觉得如果是董北山,他一定会不惜一切相信你,护住你,站在你的身旁。开端错误的一段关系发展到今天,竟然也长出了有血有肉的枝条,开出了矞矞皇皇的奇花。
这一次,不管承担什么,你是自己要走向他的。
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在做了情妇跟别人跑了以后,再见到金主时还哭得像受了天大委屈一样。可偏偏,他董北山吃你这一套。也只吃你这一套。看你慌张又惊喜的眼,看你苍白失色的唇,几小时前的不动如山片片崩裂在他手里,化作你单薄春衫下枯瘦的腰肢。
董北山没有放任你扑在他怀里流泪,只是刹那的空白,他抛开一切约束,吻了下去。
那四个字,你心底的四个字浮上水面:
我喜欢他。
第056章 | 0056 第四卷《不知苦》(四)归途
机舱的卧室床上放着你的睡衣,旁边挂着件极漂亮重工的缂丝料儿彩蝶穿百花纹案的旗袍和一件樱花色栗鼠毛的斗篷,你不知道这是他何时为你准备的新衣华服,这一来一走,在光怪陆离的香港的这些日月,已经抽空了你所有的精气心神,你没有力气去想。
小小的香薰机安静地工作,散发着迷迭香调配桉树香加了点佛手柑的前调,一切都熟悉的像是在群力主卧,日落时温馨的黄昏光晕,把梳妆台前小小盆栽照了个透彻,一脉青青的翠色纤毫毕现。你吃了床头放的安神药,仍旧是煮好的中药放在塑封包里,用热水烫过,你入口正好温热。
与你逃离时的窄小的经济舱不同,你奢侈地在私人飞机铺开的软床上睡了一觉,董北山说仍有事要忙让你先睡。你当然明白,他一定有人之常情的芥蒂。昏沉的后半夜里董北山也终于来到了床边,你仿佛听到抱着你的董北山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你辨识不清的话,但醒来已回到东三省,董北山的地盘,你也没有时机或是勇气开口询问。
“漂亮。”他夸了换上新衣的你,你也不由得注意,穿上西装的他,原本合身的尺码,竟然有些松垮。他瘦了。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行人下了飞机,早有人等在龙嘉机场,司机开车上了高速,你们到达万轻舟在北山的别墅。
车上,你原本跟许锐对抗的那股心劲儿已经散去了,甚至不敢直视董北山的眼神,也不敢去开口讲些什么,情感消散,理智回笼。昨晚下定决心的爱在此时缩回心房像寄居蟹把爪子收回壳里躲起来。
你稍微开了车窗,看窗外风景来转移注意力。飞机一大早就降落,现在还是天刚蒙蒙亮,外面炊烟袅袅,屋舍田庄,鸡鸣狗吠,俨然是乡村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