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点点头,傅煜然谢过医生,又拜托护士来帮你缓解眼睛的充血。护士给你滴了眼药水,嘱咐你这两天不要哭,不要过度用眼。在你不得不闭目休息的时候,傅煜然稍微掀开单间窗户的窗帘,瞧见了数名站岗的警察,和拉上的控制警戒线。
董北山入狱的第一天竟然在监狱被刺伤,这种事足以让刚刚经历过数次地震的东三省公检法三司再来一次大洗牌。虽然消息封得严密,但跟这件事有关系的官儿各个都坐不住,一个个打电话叩门出入办公室串联起来,如热锅上的蚂蚁,人人自危。
傅煜然看着你听话的闭目养神,也挂上了营养针,说,“一会儿采薇带着按摩师过来,你泡泡脚,按按肩,什么都不要想,医生说大哥还得十小时,麻药劲儿才能消。”
你咬着嘴唇,开口说,“楠哥我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等会儿采薇来的时候你能不能让她给我带卷编线的红绳来。”
傅煜然猜出你想要做什么,你站在急救室门前,掌心里攥着董北山手腕上摘下的那根带血的红绳的样子,说什么都不肯走,执意要等到手术做完的倔强他还历历在目。傅煜然也摸到了自己手上李缦编的那根红绳。但他拒绝了你,说,“不行,你现在不能干这些费眼睛的活儿,好好歇着,等大哥好了...”提及这点,傅煜然苦中作乐地一笑,“你给大哥编中国结都行。”
抓紧你消停下来的这点时间,傅煜然赶紧去吃饭。还没扒拉几口饭,手机就嗡嗡响得人头疼,他咬着牙想着当初大哥刚判,他四处找人说好话,要换个监区结果得到的冷遇,和现在蜂拥而至的讨好和关切,他直接关了手机,打算安安生生的吃完饭。赶上冯涛送媳妇儿采薇过来,采薇去了你的单间伺候你吃饭按摩,冯涛也就来了傅煜然这儿,听听二哥有没有什么吩咐。
“那个人,看死了看严了,掉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傅煜然给冯涛下了军令状,世道的人心的残酷性就在这儿,筹划谋算,哪怕再想把那个行凶者五马分尸,现在也得留个活口,榨干最后一份利用的价值。至于这所谓的利用价值,就是让善仁重返权力核心的敲门砖。傅煜然知道自己心狠,也明白如果董北山事后得知此事,照样会同意这番做法。
冯涛点头领命,准备出去,又被傅煜然叫住,“让于明义把这里看严了,除了咱们的人,一只蚂蚁溜进来...他那个部长就别当了。”董北山遇袭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院方在各界施压下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在特护病患的那一层专门留了大半层供董北山抢救手术,也方便傅煜然和你陪伴看护。
草草吃完了饭,傅煜然去陪护间的浴室冲了澡。出来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愣了下神,他还记得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回家陪孩子的时候,被儿子说,爸爸有白头发了。那时候李缦哄着俩孩子睡觉,说,“因为爸爸最近太累了,不好好睡觉呀。”然后他古灵精怪的女儿就抱住爸爸的腿咯咯笑,说,“因为爸爸没有妈妈讲睡前故事嘛。”
傅煜然抱起女儿抬眼,对上李缦的眼睛,罕见直白而温柔地说,“是啊,因为爸爸身边没有妈妈。”
他们的好大儿傅淳毅说,“那...那爸爸要不要今天和我们一起听,妈妈讲那个丁丁历险记。”
傅煜然将李缦搂在自己肩膀上,两个孩子也团团挤了过来趴在父母身上。这样的温馨时刻在沸反盈天的当下,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傅煜然帮李缦翻着书页,李缦一句又一句轻快地讲下去,傅淳忻比哥哥傅淳毅要聪明也要灵透,哥哥睡着以后她还睁着眼睛。
李缦的声音渐小直到停下,傅煜然也不说话,夫妻两个都看着小女儿。
傅淳忻来回看了几次爸爸和妈妈,终于笑嘻嘻钻进傅煜然的怀里,闭着眼睛说:“爸爸下次要早点回来,我和妈妈都想爸爸了。”
傅煜然喉头动一动,牵着李缦戴了婚戒的手,覆在女儿身上,“爸爸一定早点儿回来。”傅煜然忽然明白那句诗,明白李缦眼里永恒的浅浅的担忧和挂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他何其有幸。这样一双儿女,有这样一个家庭。
“缦缦,”在孩子都睡去后,傅煜然搂着李缦,吻她的耳垂,“我真的感谢你,我爱你。”
傅煜然擦了擦头发,把鬓角的白遮住,拿出了联系家人私事的手机看到了妻子李缦给他发的一张孩子们天真的睡颜,他的一双儿女穿着同款的可爱睡衣,像一对沉睡着的天使。他疲倦不堪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轻松。
第118章 | 0118 第七卷《小重山》(十六)试玉
董北山又昏沉醒来,再一次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用说判断是哪一年的哪一个夜晚,只是整个场景和上个梦的无边白雾相比起来,温馨许多,他躺在柔软的床上,他转头,手臂上传来熟悉的触感和压力感,他扭头看看,你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快趴到他身上来了。你蹙着眉头不安地哼哼几声。董北山轻轻拍醒你,安慰你:“小妤,小妤,不怕了,我在这儿。”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了此时此刻是哪一个时间节点。是你大学毕业回老家盘锦,结果不小心被绑架的那一年。回了家后的你颇多后悔,因为救你而使董北山受伤。回家后你亲自喂了他几天饭,还有两个晚上你在半夜做起浅浅的噩梦。
而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恩...”你迷迷糊糊地醒来抬头,半坐起来又怔了好一会儿。董北山披上衣服下楼去给你做了宵夜。等水烧开的功夫,你绕到他背后抱着他,董北山握起你的手亲亲,刹那间却看到你泪盈于睫地问他:“为什么把红绳摘了?”
董北山刚想安抚你说没摘没摘,往手腕上一看,红绳系着的地方俨然一道深深血痕。他头脑空白,沸水不安地顶着锅盖,噗呲作响。他想解释些什么,却无法应对你似千斤铁一样冷沉的眼泪,你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因为你潮湿的泪惊醒。
你向傅煜然和医生一再恳求,又实打实的好好吃饭,多多休息,才换来了他们点头,让你换了无菌服进入ICU的机会。你静静坐在病床边上,看着手术后的董北山靠着呼吸机支撑维持,医生说麻药褪去后,病人何时苏醒还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你悬着心又努力克制着情绪,静默的守护在他的身边。
不知道站了多久又胡思乱想了多久,你敏锐地察觉到董北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的起伏更加明显,当你想起身叫护士来查看的时候,有微弱的力量握住了你的手腕,你回头,看到董北山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董北山知道自己报应不爽,他认命无悔,只是当他睁开沉重的双眼,模糊的看见你的身影的时候,他吃力辨识着那一抹熟悉的白,失血休克的大脑和躯体再次重新运转,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洁白的天花板下,消毒水和消炎药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他的目光下移,竟然真的又看到你。
在这个逼真的世界里,你在他的身旁。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有些糊涂了。入狱...审判...究竟哪个才是一场梦?
手掌有陌生的微弱触感,好像世界正在与他重新建立连接。董北山看着你拿起他的一只手,把自己的手也贴上去,你伏在床边几乎发出一种泣音:“哥你醒了。我在这儿,你看我,我是小妤。”
医生嘱咐,人醒了之后就一切好说,可这一切里似乎不包含你的处境。
董北山苏醒之后,又加了医生护士去照顾,再加上他本身身体底子也是有的,两千多一瓶的免疫球蛋白一刻不停地滴,他的状况可以说是眼看着一天好过一天。
身边人脸上的愁云都散了几分,除了你,你依旧守在他的床边,想着给他喂水喂饭或者擦拭面容。但董北山却执意不让你做,喊了刚子过来做这些事。有时傅煜然也来帮帮忙,顺便两个人说些什么,你几次想问傅煜然,董北山是不是生气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幼稚。
晚上,刚子照例端了饭过来,守在病房外的你拦路抢劫似地把餐盘端走,进了看护病房。
“锅沿烫。”董北山看见了说。
你从瓦罐里盛出来一碗鸡汤面鱼儿,又把炖烂的鸡肉也夹了不少进去,坐在他病床边,调正病床的支撑,方便董北山半坐着。
董北山自己拿了勺子吃,医生说只要动作不大是可以的。你没有强求,就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烫好的蔬菜。吃完了饭董北山却没让你收拾,他拉着你的手,让你坐在了他的身边。你也知道势必有一场谈话要进行,你侧身坐在病床旁,目光从拉着的手抬上去,抬到他脸上,却在鬓角发现了一丝白发。
你几乎想也没想就把手抽了出来,去给他轻轻扯了。
董北山望着这一瞬心无旁骛的你,忽然觉得自己用一顿饭和这些天积攒起来的开口的勇气都消退得一干二净。
董北山年少时渴求权力地位,那时爱情在他生活里全然绝迹。后来娶了妻生了子,尽管这婚姻有种种欺瞒,他也没有对妻子有过一刻敷衍。后来度过了荒唐的单身生活,你又出现在他身边。
可惜你来时太晚。有些深夜董北山看着你恬静的睡脸,升起那种无以复加的怜爱之心,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
人都说少年夫妻,董北山却人到中年才懂得这种扶持的亲密,对彼此真挚的渴求,懂得什么叫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懂得什么叫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懂得什么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而如今历尽千帆,生死一遭,他才懂得什么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董北山终于幸运地遇上爱情。不过,他觉得这种感情不是儿子董珈柏在戏剧演出里饰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那种为了爱去死的洋洋洒洒,它是属于中国人的,是一剂千味陈杂的药方,是一场润物无声的喜雨,是一次不期而遇的昙花开。
而他多么幸运,正巧遇上了你一期一会的花开时节。
董北山终究还是说了话:“怎么还回来?”
你咬着唇把几乎夺眶的眼泪又忍了回去,声音不高地反问:“我以为你不会再问这句话。”
董北山叹口气,虽然拉着你的手,却说着将你推走的话:“小妤,就像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并不是最后一次。我这样子是我罪有应得,但是你不要耗在这里。”他还在恢复期,胸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得不顿一顿,“你知道徐棠音,她先前那个老公死的时候,下葬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殡那天来了三五百人劝她节哀,她说什么?她说’老娄这样也好,我终于不操心了’。”
董北山疲倦得想要抬手却没动,好在他还记得医嘱,为了防止血栓他按着自己的腿,慢慢说下去:“这种日子难过,男人难过,女人更难过。我之前不说是我有贪心,可现在...”
你不肯听,只是紧攥着手心里的那根董北山的白发:“现在怎么了?你凭什么一定要我走?事情都平了,我现在是清白的,凭什么不能等你?我什么都愿意,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